對禪宗的覺與迷的問題的討論可以分兩個層次:其一是禪宗是如何論述覺與迷的;其二是禪宗的“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是否是一個真問題,還是只是一“戲論”。如果依照禪宗的理論與方法可以達到其成佛的目標,那么“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就是個有意義的真問題,反之則是無意義的假問題。
禪宗的理論與方法可以由兩個基本命題表示:“明心見性”、“見性成佛”。就此可以說禪宗是一種特殊的“心性”學說。在《壇經》里,“心”和“性”的含義并沒有分得太清楚,但我們仍然可以了解“(人)心”往往是指人的思維活動的主體,如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而“(人)性”是人之所以為人者的本體,如說“自性常清凈”。
人如何能“明心見性”、“見性成佛”呢?禪宗提出一套直接簡單的修行法門,這就是《壇經》中提到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無相”是說,對于一切現象不要去執著(離相),因為一般人往往執著現象以為實體,如以坐禪可以成佛,那就是對于坐禪有所執著;如以拜佛可以成佛,那就是對拜佛有所執著,這都是“取相著相”!叭∠嘀唷,障礙自性,如云霧覆蓋明凈的虛空一樣,如果能“于相離相”則可頓見性體的本來清凈,就像云霧掃除干凈而現明凈虛空!秹洝氛f:“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是以無相為體!彼^“無住”是說,人心本來是念念不住的,前念、今念、后念是相繼不斷的,如果停留在某一物上,那么就不能是念念不住而是念念即住了,這樣“心”就被束縛住了,“心不住法即流通,住即被縛”。如能對一切事物念念不住,過而不留,如雁過長空,不留痕跡,如放過電影,一無所有,這樣“心”就不會被系縛,“是以無住為本”!盁o念”不是“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不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而是在接觸事物時,心不受外境任何影響,“不于境上生心”!澳睢笔切牡淖饔,心所對的是境,一般人在境上起念,如境美好,那么就在境上起念,而有貪;如境不美好,那么就在境上起念,而有瞋。因此一般人的“念”是依境而起,隨境而遷,這樣的“念”是“妄念”,經常為境所役使,而不得自在。如果能“于諸境上心不染”,這樣就可以不受外境干擾,雖處塵世,卻可無染無雜,來去自由,自性清凈,自成佛道。這樣的修行法門,實際上并不是一種特殊的修行方法,可以說是“無修之修”。
“無念”、“無相”、“無住”其實都是從不同角度說“心”的作用!靶摹北緛硎菑V大虛空一無所有,“心量廣大,猶如虛空”(《壇經》),但它并不是死寂的,而是能“思量”的,一切事物皆由思量出。如果這些“思量”活動一過不留,那么對自己的自性就無任何影響,則自性常處于清凈狀態,“自性常清凈”就好像日月常明一樣,只是有時為云覆蓋,而上面的日月雖明,看到的則是一片昏暗,致使看不到日月的本來面目。如果能遇到惠風(按:指大善知識的指點和啟發)把云霧吹散卷盡,那么常明之日月等自然顯現!秹洝氛f:“世人性凈猶如青天,惠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蓋覆,自性不明,故遇善知識開真法,吹卻迷妄,內外明徹,于自性中,萬法皆見!鄙浦R只能對人有啟發作用,如棒喝等,覺悟不覺悟還在自己,“自有本覺性,將正見度,般若之智,除卻愚癡迷妄,各各自度”。所以《壇經》說:“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
禪宗既然認為只要能做到“無念”、“無相”、“無住”,就可以通過“自心”的覺悟,而達到“自性常清凈”的成佛境界,因此,成佛之道并不需要在日常生活之外再有什么特殊的生活,如坐禪、持戒、念經、拜佛等都無必要,做這些反而是成佛的障礙。有僧問趙州從諗:“學人乍入叢林,乞師指示!睆恼斦f:“吃飯也未?”僧曰:“吃粥了也!睆恼斦f:“洗缽去!薄捌渖虼舜笪!保ā吨冈落洝肪硎唬┏赃^飯自應洗碗,這是平平常常的,唯有如此,才能坐亦禪,臥亦禪,靜亦禪,動亦禪,擔水砍柴無非妙道。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求得悟道,“覺”與“不覺”畢竟不同,這又如何分別呢?有源律師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慧海說:“用功!痹绰蓭焼枺骸叭绾斡霉?”慧;卮鹫f:“饑來吃飯,困來即眠!痹绰蓭熡謫枺骸耙磺腥丝側缡,同師用功否?”慧海說:“不同!痹绰蓭焼枺骸叭绾尾煌?”慧海說:“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保ā毒暗聜鳠翡洝肪砹┢匠H顺燥,挑肥揀瘦,睡覺胡思亂想,自是有所取舍、執著,不得解脫。得道之人“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與平常人自非一般境界。禪宗如是看,是基于“平常心是道心”,在平常心之外再無什么“道心”,在平常生活之外再不需有什么特殊的生活,如有此覺悟,內在的平常心即可成為超越的“道心”,平常的生活就是佛境界的生活,如龐居士偈云:“神通并妙用,擔水及砍柴!
禪宗對“覺”與“迷”的看法,在其自身理論架構中無疑是妙用圓通的,它對人們的生活無疑也可以是一微妙法門。因此,我們可以說,禪宗為人們提供的由“迷”到“覺”的路徑,給了一切人以“超凡入圣”的希望。在禪宗的理論架構中一切人都有希望“超凡入圣”,而不存在“超凡入圣”的“無望”。
如果我們站在禪宗之外來看“禪宗的覺與迷”,是不是會發生“禪宗的覺與迷”的“覺與迷”問題呢?下面我打算作三點討論。
(1)禪宗的“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個命題,是一個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命題,因為這個命題大概是一種宗教經驗。作為宗教經驗,它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如禪宗常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覺”是“迷”全在自己,只能由自己去體會自己的體會,而不可能去體會別人的體會。因此,從宗教經驗這個角度,對禪宗的這個命題,局外人是不能置一詞的。
(2)禪宗的“明心見性”,此心是個體的“心”,還是宇宙的“心”?有學者認為,禪宗的個體的心也就是宇宙的心。因為“心”就是那一個“心”,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它就是那個樣子,這就叫如如。菩提是它,煩惱也是它。菩提與煩惱的分別不在于它,而在于人的迷悟。迷了,它就是煩惱,悟了,它就是菩提,F在我的問題是,如果個體的心就是宇宙的心,是否還應有迷悟問題。照道理說,宇宙的心無所謂迷悟,個體的心才有迷悟問題,由“迷”入“悟”即是由個體的心通向宇宙的心。如果“個體的心”不是“宇宙的心”,那么是否有兩“心”?有兩“心”似乎是說不通的。因此,“明心見性”的“心”何所指?這個問題對禪宗來說也許根本不是問題,但我認為,它對禪宗來說也可能是個不了了之的問題。但是,如果說到底,“個體的心也就是宇宙的心”,那么“心”應是無所謂迷悟的,因此也就可以不問“成佛”與否,而自然是成佛境界。這樣“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個命題的意義何在呢?
(3)禪宗討論“迷悟”是在“覺”中討論這個問題呢?還是在“迷”中討論這個問題呢?這個問題本來也不是局外人應該討論的。但我們是否可以假設禪宗是在“覺”中討論“迷悟”。假如是這樣,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必要討論,或者說不能討論。因為已“覺”則“迷悟”問題已除,不僅“迷悟”問題沒有了,一切問題都沒有了。從這點看,一切禪話都是“迷悟”。如果我們假設禪宗是在“迷”中討論“迷悟”問題,那么這個問題倒是可以討論的。但討論出的任何結果同樣是“迷悟”。其實禪宗自己早已說過,像“迷悟”問題是“不可以智識解,不可以言語取,不可以景物會,不可以功用到的”(黃檗《傳心法要》,見《景德傳燈錄》卷九)。因此,我們不能去假設禪宗討論任何問題,而是照禪宗的意思應該反對討論任何問題,因為無論討論什么問題都是被縛,而不得解脫。
以上三個問題,是我個人的問題,很可能是我在“迷”中的問題!耙荒钣X,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個命題,從宗教經驗上說,它無疑給人們以希望;而從哲學的分別心上說常常是如瞎子看匾,本來什么問題也沒有,卻造出一些使人困惑的問題,而把人們引向“無望”。這就是說,從宗教經驗上說,“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個命題是一種有真實意義的信仰,故它給人們以希望;從哲學思考上說,這個命題則是一種無真實意義的話語,故它并不會給人們以希望。
原載《中國文化研究》,1997(3)
乾元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