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思{的小說高度重視時間問題并經常對其進行藝術化處理,學界對此多有關注。然而,評論家們容易忽視?思{時間哲學中更深層次的宗教層面。本文擬在基督教文化語境和美國南方加爾文宗傳統中考察?思{的時間思想,展示?思{時間哲學之宗教內涵,及其顯示出的人與世界的有機聯系和結構構成關系。?思{時間哲學之宗教內涵以及時間問題的藝術表達是?思{的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主題。
對時間問題的高度重視及其藝術形象化處理和展示構成了美國作家?思{(William Faulkner)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對此評論界多有關注。美國評論家羅伯特•潘•沃倫(Robert Penn Warren)認為,?思{小說中浸透了時間觀念和意識,“在?思{的作品中,你總是會看到非常老的和非常年輕的人。時間在延展,而且被放置到非常重要的位置”。[1]哲學家威廉•巴勒特(William Barrett)也有類似的觀點,認為?思{雖然沒有讀過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作品,但他關于時間與人的存在的思考已經非常接近海德格爾的某些思想了。在?思{的小說中存在一種具有歷史深度的時間哲學,這是一種超越物理時間而具有存在論意義和價值的“真正的時間”。巴勒特闡述說:“實在的時間,構成我們生活的戲劇性實體的時間,是一種比表、鐘和日歷更深層次和更根本的東西。時間是稠密的媒介(dense medium),?思{的人物在其中走動,仿佛拖著他們的雙腿涉水似的:一如海德格爾所說的,那正是他們的實體或存在!盵2]秘魯當代作家略薩 (Mario Vargas Llosa)在談及?思{小說時間哲學時雖然沒有分析其特征和本質,但卻突出了其對拉美作家的重要影響作用——“我認為人們不應該忽略?思{對于法國和拉丁文學的影響,他讓小說家知道如何在文本的疆域內重新設想時間本身!盵3]
評論界對?思{小說時間問題的高度評價和認知為我們深入理解?思{小說提供了關鍵的途徑和重要的參考,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這方面的分析和闡述遠遠不夠、存在嚴重缺失。眾所周知,美國南方是?思{小說產生的地域基礎,?思{小說創作的靈感來源產生于此。美國南方素有“圣經地帶”(Bible Belt)之稱,以加爾文教為基礎和核心的基督新教和清教主義思想在這里得到迅猛發展,成為左右人們日常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主導力量。?思{一生中大部分時光都是在自己的家鄉——美國南部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Oxford)小鎮度過的,自幼便接受嚴格的家庭式宗教教育,不僅要在餐前反復背誦《圣經》的某些篇章,而且在成年過程中以及成年后,?思{也曾定期參加各種宗教儀式活動。[4]這種宗教教育的直接影響使得?思{在日后的小說創作中形成了獨特的、個性化的主題、結構方式以及語言風格,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基督教作家”。[5]因此,基督教文化自然成為考察?思{小說時間哲學問題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維度和視角,而將?思{小說時間哲學問題置于廣義基督教文化語境和美國南方加爾文教傳統中加以詳細考察,有利于獲得新的闡釋內涵和更為深廣的文化詩學意義。鑒于此,本文擬從宗教角度切入,對?思{小說的時間哲學問題進行嘗試性再詮釋,以透徹?思{時間哲學之宗教內涵及其顯示出的人與世界的有機聯系和結構構成關系。
一、薩特的?思{小說時間哲學闡釋及其局限性
法國哲學家薩特(Jean-Paul Sartre)從存在主義視角出發寫就的《關于〈喧嘩與騷動〉:?思{小說中的時間》(“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Time in the Work of Faulkner”)一文無疑是?思{小說時間哲學問題最具代表性的闡釋篇章。
薩特在文中認為“批評家的任務是在評價小說家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學觀點”,具體針對?思{的小說創作而言,薩特認為其哲學觀點的本質就是“時間哲學”,因為?思{小說中展現的總是“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時間制約”。[6]為了說明這一論點,薩特引證《喧嘩與騷動》展現時間意識最為突出的“昆丁部分”加以詳細分析和論證。他指出,在小說的“昆丁部分”?思{不僅明確提到了時間主題,而且還以“表”為象征點出了《喧嘩與騷動》真正的主題即是人的存在與時間性之間的悖論關系。但?思{的時間哲學絕不僅僅停留在淺層次方面,如薩特所說,?思{時間哲學的復雜性在于他所展示的特殊的“現在”。他認為?思{小說中的“現在”有兩個明顯的特點,其一,“這個現在不是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乖乖地就位并成為兩者的理想界限的那個時間:?思{的現在本質上是災難性的;它像賊一樣逼近我們的事件,怪異而不可思議——它來到我們的跟前又消失了。從這個現在再往前,什么也沒有了,因為未來是不存在的,F在從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來,它趕走另一個現在;這是一個不斷重新計算的總數!盵7]其二則是?思{的“現在”時間始終處于“懸置”[8]狀態。他解釋說:“我用這個詞是因為找不到更恰當的詞來表示這一無定形的妖魔的某種靜止的運動!币驗樵诟?思{的小說里,“從來不存在進展,沒有任何來自未來的東西”。[9]在薩特看來,?思{的小說中只有過去,其主人公的存在可以表述為“我現在不存在,我過去存在”,“現在”不過是過去的將來時而已。他還以一個貼切的比喻來形象地描述這一點:“?思{看到的世界似乎可以用一個坐在敞篷車里朝后看的人看到的東西來比擬。每一剎那都有形狀不定的陰影在他左右出現,它們似閃爍、顫動的光點,當車子開過一段距離之后才變成樹木、行人、車輛。在這一過程中過去成為一種凌駕于現實之上的現實:它輪廓分明、固定不變;現在則是無可名狀的、躲閃不定的,它很難與這個過去抗衡;現在滿是窟窿,通過這些窟窿,過去的事物侵入現在,它們像法官或者像目光一樣固定、不動、沉默。?思{的獨白使我們想起坐飛機遇上許多空潭;每逢一個空潭主人公的意識就‘墮入過去’,重新升起,再行墮入,F在并不存在,它老在變;一切都是過去的!盵10]而最能體現這一點的莫過于昆丁的主導性格了!斑^去糾纏不放……有時它甚至掩蓋了現在——于是現在在影子里行進,像一條地下河流,當它重新露出地面時它自己也變成過去了!盵11]薩特在這里抓住了?思{小說時間哲學的最大特征:時間并非是依循過去、現在、未來之線性發展的,與傳統的鐘表式物理時間和時序有所不同,其在本質上是一種存在時間,且是被腰斬與懸置的二元存在論時間,只有從過去到現在的發展歷程。對于這種特殊的時間狀態,?思{本人也有過表述:“過去絕沒有死亡,它甚至沒有成為過去!盵12]在?思{看來,過去就是活生生的現在,過去始終影響、決定著現在,并預示著未來。薩特認為?思{的這種時間哲學觀念以及對文本的處理方式類似于法國現代主義小說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時間在他們的作品中都被看作是“起分離作用的東西”,有所不同的是普魯斯特的解脫“存在于時間本身之中,在于過去的全部重現”,而對?思{來說,“很不幸過去從來沒有丟失,它始終在那里,死死地纏住我們”。[13]分析至此,薩特結合海德格爾存在論時間觀念對人的未來性和可能性的強調而得出最終結論:“?思{式的人被剝奪了可能性,只能通過他的過去來解釋他的現在”,?思{是在“用他出眾的藝術來描繪一個正在死于衰老的社會以及我們在這個社會里感到的窒息!盵14]
盡管薩特對?思{小說以“固戀過去”為主要特征的時間哲學所做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和南方學者柯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以及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羅伯特•W.哈姆布林(Robert W. Hamblin)等批評家的分析和論述相互印證,[15]但在揭示?思{小說時間觀念的形成機制以及深層次原因等方面仍留有空白。
一般認為,?思{時間觀念的形成遵循了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y Bergson)的時間“綿延”理論。對此?思{本人坦言:“實際上我很同意柏格森關于時間流動性的理論。時間里只有現在,我把過去和將來都包括在其中,這就是永恒!盵16]在接受《巴黎評論》記者瓊•斯坦因(Jean Stein)采訪時,?思{又有過類似表述:“我拋開時間的限制,隨意調動書中的人物,結果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來效果很好。我覺得,這就證明了我的理論,即時間是一種流動狀態,除在個人身上有短暫體現外,再無其它形式的存在。所謂‘本來’,其實是沒有的——只有‘眼前’,如果真有所謂‘本來’的話,那也就沒有什么傷心,沒什么悲哀了!盵17]很顯然,?思{一方面強調了其本人的時間處理承襲了從柏格森到喬伊斯(James Joyce)的時間傳統;另一方面也明確指出了他時間觀念的終極所在,即通過“現在”時間囊括過去和將來所有時間而達成一種從瞬間向永恒、從“此處”向“彼處”的超越與轉化。作為時間觀念史上劃時代的人物,柏格森關于時間“綿延”的理論啟示了?思{對于人與世界之間持存狀態的認知,其與美國南方加爾文教所暗含的時間觀念相結合,最終形成了?思{小說文本所呈現的更為復雜的宗教時間形態。對此,評論家卡爾(Frederick R. Karl)分析說:“當時間被置之不顧時,?思{達到了類似普魯斯特的‘特權時刻’。他寫作時的狀態具有與宗教或精神體驗相關的某些特點。在某種事物的支配下,他逐漸超越自我——例如‘狂喜’,意即處于自我之外!盵18]學者埃爾溫•勃蘭德(Alwyn Berland)則更為明確地指出?思{時間觀的形成與基督教、尤其是加爾文教密不可分:“?思{特有的加爾文主義長期影響著他對待時間的態度。我確信正是預定論中的宿命觀念使得讓-保羅•薩特揭示出了其他批評家所沒有揭示的?思{小說中的現象。他的觀點是存有靜止的時間,一種現在,它持續不斷地擴大與過去的聯系,不斷退卻而不進入未來,相反卻進入一種連續的時刻而成為另一種現在。?思{把時間以不同的方式應用于他自己最喜歡的人物形象,猶如一串水珠,當我們的眼睛看到它時,每一顆水珠都是現在時刻的呈現,都是獨一無二的。對于加爾文教的預定論觀念來說,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時間都處于現在的時刻之中,都懸置于上帝思想的永恒之中。先知和預言具有同樣神圣的屬性,因此所有人類之經驗在聚焦于神圣視野之中時都變成了靜止!盵19]卡爾和勃蘭德的上述分析與結論為我們深入的理論闡釋提供了方向,并奠定了可行性的基礎。
二、基督教時間觀念中的不朽與永恒向度
就基督教時間觀本身而言,其與基督教歷史觀緊密相連。從信仰角度來看,基督教對于歷史的闡釋基本先于對時間的闡釋,時間由歷史所衍生,但歷史卻在某種意義上依附于時間,并遵循時間運行的內在邏輯和流程。學術界一般認為,與古希臘的循環時間觀相比,基督教歷史觀之線性遞進的邏輯發展圖式決定了基督教時間觀基本由先后承續的瞬間構成、并處于從過去到未來的直線運動之中,即從上帝創世造人至現存世代的終結。在這一歷程中,時間可以被劃分成若干個階段性過程,其中既包含一般意義上的物理時間,也包含具有宗教哲學意味的不朽時間。
所謂物理時間,又稱凡俗時間或鐘表時間,指可以用日歷和鐘表等加以衡量的時間觀念,即通常所說的依年代順序的時間;與其對應的是不朽時間,又稱超自然時間、永恒時間或救贖時間,其特征是不可測量,但可以為人感知,接近通常所說的無限的時間。不朽時間把耶穌自降生到復活的整個過程納入到上帝救贖世人的整體規劃中,突出展示了神人關系中時間所帶來的超越性。在基督教的歷史中,主要有兩個與時間相關的事件至為重要。一是上帝創世,人作為上帝的創造物,在很大程度上承襲了上帝的神圣性,相應地使得其出生與死亡具有了特殊的意義,不能被當作簡單的、無意義的事件而置之不理;浇趟枷爰彝ㄟ^探索時間問題,目的在于透徹有死之人如何在時間中形成對自身存在之有終性的自覺。二則是耶穌基督的降臨及其道成肉身(Incarnation)。這是歷史地理解基督教時間觀念的核心。在基督教看來,耶穌基督的降臨是全部歷史中最偉大的事件,其道成肉身之后所行的一切構成了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切事物和一切人的比較標準,從而使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切的時間尺度都圍繞和構建于此之上。它首先提供了一個時間“原點”,整個從過去到未來的時間因此而獲得了各自的方向。過去成為了這一事件的準備和未來的一種可能性,未來則成為了這一事件的蔓延與展開。誠如意大利學者熱爾馬諾•帕塔羅(Pattaro)所說:“對基督徒來說,基督的拯救行為這一歷史事實既賦予了時間價值,同時又排除了任何試圖逃避時間的苦行主義。所以,基督教一方面同形而上學的解釋——它降低時間的價值,并借助于‘此處’和‘彼處’的維度來取代時間——是不相容的;另一方面,又同歷史循環論的解釋——它因時間的緣故,抽掉了歷史本身的內涵,因為它不允許我們挑選任何用來從過去向未來轉變的關鍵事件——也是不相容的。所以,基督既是歷史的終點,又是歷史的目的,而時間則是使這雙重斷言成為可能的條件!盵20]其次,由于基督教是一種典型的不容死亡的復活宗教,因此賦予耶穌基督在死而復生的過程中注定要承載一種拯救的超越性(transcendence, once for all),這使得基督的再臨具有了非同一般的神學時間意義,即從“此處”向“彼處”、從有限的特定時間向永恒的無限時間的轉化。[21]
盡管美國南方加爾文教思想與廣義基督教思想有所差別,但在時間問題上,加爾文教還是基本繼承了基督教的核心觀念的。根據《牛津美國文學指南》(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之“加爾文主義”(Calvinism)詞條的解釋,加爾文神學思想在美國主要包括五個基本方面:首先是完全的墮落(total depravity),即突出人的原罪,主要指人自降生之日便繼承了亞當墮落的罪惡;其次是無條件的揀選 (unconditional election),突出了上帝的智慧對于個體命運的決定性作用,個體被揀選或被棄絕由神的救贖決定,而不是人自身的救贖行為;再次是不可抗拒的神的恩典與榮耀 (prevenient and irresistible grace);第四是圣徒的堅忍 (the perseverance of saints);最后是有限的救贖(limited atonement),強調人的傳承性墮落部分因基督的受難而獲得救贖,圣靈將救贖賦予被揀選者,被揀選者遵循《圣經》中顯示的上帝的旨意。[22]原罪(original sin)觀念和被揀選、被救贖的“預定論”(predestination)觀念構成了加爾文教神學思想的核心,這兩方面在美國南方的宗教思想框架中占據不可動搖的基礎性地位。神的恩典和榮光被認為能凈化人的罪孽,從而使加爾文教在無形中確立了上帝的絕對權威和上帝的“道成肉身”形式耶穌基督的救世主地位。這與廣義基督教時間向度中顯現出的渴望永恒時間或救贖時間相吻合。誠如加拿大文藝理論家弗萊(Northrop Frye)所說:“基督教的觀點是,耶穌以他的啟示——以色列的理想王國是一個精神王國——使全人類獲得了決定性的解救!盵23]換句話說,美國南方加爾文教與廣義基督教一樣明確指出,只有通過信仰上帝及其“道成肉身”形式、即耶穌基督才是獲得拯救的唯一途徑,才能實現由過去抵達永恒、由“此處”向“彼處”的質的轉變與生成。
在基督教發展史上,深入分析和探討永恒時間或救贖時間最著名的兩個神學理論家當屬奧古斯。⊿aint Augustine)和別爾嘉耶夫(Николай A. Бердяев, Nikolai Berdyaev)。據現有資料推斷,?思{對于奧古斯丁時代的神學思想應該是十分了解的。在約瑟夫•布洛特納(Joseph Blotner)編輯整理的?思{藏書目錄之希臘拉丁文學部分,我們看到?思{不僅藏有關于托馬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的神學介紹性書籍,而且還藏有奧古斯丁《上帝之城》(The City of God)的英譯本。[24]眾所周知,《上帝之城》是奧古斯丁晚年集大成的重要神學著作,奧古斯丁一生的主要神學思想在其中都有論述和展現。盡管?思{可能沒有閱讀過奧古斯丁諸如《懺悔錄》(The Confessions)等其它的著述,但透過《上帝之城》?思{仍有可能了解到奧古斯丁關于永恒時間的相關理論。在奧古斯丁的時間理論中,“現在”具有特殊的意義。他所理解的“現在”,是一個集過去、當下、未來于一體的永恒時間的“現在”。他明確指出:“誰能遏制這種思想,而凝神佇立,稍一攬取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輝,和川流不息的時間作一比較,可知二者絕對不能比擬,時間不論如何悠久,也不過是流光的相續,不能同時伸展延留,永恒卻沒有過去,整個只有現在,而時間不能整個是現在,他們可以看到一切過去都被將來所驅除,一切將來又隨過去而過去,而一切過去和將來卻出自永遠的現在!盵25]很顯然,奧古斯丁在此強調了永恒時間觀念對物理時間的超越,永恒即是現在,而且是一種巨大的“包容性”現在。盡管?思{小說中所呈現的“現在”稍縱即逝,且大多都表現為“過去”,但如奧古斯丁所說,以“過去”的記憶方式呈現的“現在”即是永恒。在此意義上,?思{完全感受到了奧古斯丁宗教時間的精髓,強調了時間的永恒在本質上是人的一種內在感受,其實質不是在度量時間,而是在“度量印象”,事物過去留存的印象。
從現有資料來看,可以基本肯定?思{沒有讀過別爾嘉耶夫的相關著作,但別爾嘉耶夫關于永恒時間的分析和論述直接承襲奧古斯丁而來,且與奧古斯丁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此意義上,別爾嘉耶夫在廣義基督教視閾下探討時間的神學思想便具有了進一步從宗教哲學角度來理解?思{小說永恒時間觀念及其藝術呈現形態的作用和功能?v觀別爾嘉耶夫關于時間問題的著述,其基礎在于“壞的時間”和“好的時間”的劃分。所謂“壞的時間”主要是指“宇宙時間”和“歷史時間”,大致對應廣義基督教中的“物理時間”或“鐘表時間”。在別爾嘉耶夫看來,這種時間是可以度量的,且具有一種“罪性”,是典型的“病態時間”,其最終結果都是破壞人的生命并導向死亡。而與“壞的時間”相反的“好的時間”則不同,它是一種“生存時間”,其外部特征雖然不能同“宇宙時間”和“歷史時間”完全隔絕,但本質上它不可被空間表示,是“從一種時間向著另一種時間的突破”,是人的個體生命的一種主觀感受,是“質的而非量的無限性”,是瞬間的某一個點和“到達永恒性的出口”,因此它預示著向歷史縱深方向發展的永恒性存在的可能。別爾加耶夫認為只有這種生存時間可以產生永恒性,其“是對宇宙時間和歷史時間的阻斷,是時間的補足和完成”,是一種于深刻之中關乎“純粹的彌賽亞意識”的時間形態。[26]別爾嘉耶夫還進一步將生存時間與永恒現在聯系起來:“永恒的生命在時間中就能到來,它可以在每一個瞬間里,在瞬間的深處被顯現為永恒的現在。永恒的生命不是未來的生命,而是現在的生命,是在瞬間深處的生命。在瞬間的這個深處所發生的是時間的斷裂!盵27]通過以上論述我們看到,在別爾嘉耶夫的時間認知理論中,生存時間可以克服時間的“罪性”而達于永恒,使處于其中的人與上帝相呼應,這使得人對待時間的問題從宗教文化角度轉化成了具有基督教救贖意義的行為。正如他本人所感悟的:“我們必須在我們的信仰和我們的期待中,徹底克服被隔絕的和有缺陷的時間——現在、過去和未來的時間,而進入真正的時間——永恒。我們的一切信仰和希望必須同人類命運在永恒中得到解決這點相聯系,我們必須在完整的永恒性的前景上,而不是在被隔絕的未來的前景上,建立自己的生活前景!盵28]
三、?思{時間哲學中的基督教維度
基督教時間觀念中的不朽和永恒向度在?思{小說中有著多維的藝術顯現,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腰斬時間是?思{達到永恒性的重要手段之一。就基督教時間哲學觀念來看,讓人物失去未來的時間向度并非阻斷人物發展的可能,其本質在于創造一種不會消逝的“完全的現在”的永恒時刻,這一點在《喧嘩與騷動》中尤為突出。根據美國學者海倫•R. 阿特斯瑪(Helen R. Atsma)的研究成果,在《喧嘩與騷動》中加爾文主義賦予康普生家三兄弟和女仆迪爾西各自不同的時間結構。[29]正是在宗教的視閾之中借助永駐于現在的時間?思{完成了人對宇宙時間和歷史時間的超越和救贖。在《喧嘩與騷動》中,班吉始終處于時間之外 (outside of time)的狀態,這使得他遠離世界的煩擾和限制,且因不留存過去的記憶而處于永恒的現在之中。昆丁留戀過去,但其實質仍是希望阻斷時間,希望依靠時間的中止和斷裂來使自己家庭往昔的輝煌得以永駐。在小說的昆丁部分,表是時間的重要象征物。昆丁毀壞手表,意味著從主觀上妄圖逃避和脫離時間,從而通過對現在時間的懸置來實現對過去的保留與復活。而昆丁最后選擇死亡則從另一角度進一步體現基督教永恒時間觀念的深刻意義。死亡不僅是形而上的哲學問題,也是包含重要的“宗教意識”,尤其是“基督教意識的基本問題”。在基督教中,死亡與時間不可分割。死亡意味著個體生命時間的終結,其目的在于“使凡人中的最卑賤的人超越生活的日常性和庸俗”,并能“深刻地提出生命的意義問題”。從這一層面來理解,再恐怖的和極端惡的死亡都是“從令人厭惡的時間走向永恒的唯一出路”。[30]換句話說,死亡是對物理時間的終極超越,是自身的救贖。這也正是小說第四部分迪爾西與班吉在教堂中聆聽耶穌基督殉難于十字架上而感受到無比神恩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反復塑造代表“過去”的人物形象,造成時間恒久和靜止的假象,是?思{達成時間永恒和超越的另一主要手段。?思{鐘情于濟慈(John Keats)的名篇《希臘古甕頌》(Ode on a Grecian Urn),[31]因為這首詩所傳達出的靜止與永恒之美與?思{心目中的基督教永恒時間觀念相契合。從《沙多里斯》(Satoris)到《喧嘩與騷動》,再到《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和《去吧,摩西》(Go Down, Moses),?思{為讀者塑造了包括賀拉斯、昆丁•康普生、海托華以及高文•斯蒂文斯和艾克•麥卡林斯在內的一系列代表過去和體現永恒的人物形象。
昆丁•康普生是?思{早期作品中固戀過去、代表永恒的典型人物。他不僅在理想中對南方傳統文化有著堂吉訶德之于騎士小說般的病態迷戀,而且在現實生活中他把自己也禁錮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中。昆丁不愿選擇前進的新世界的生活方式,在與妹妹凱蒂的關系中視凱蒂的貞操為時間永恒的過去時代的重要象征物,從中體會著僅屬于他自己的靜止的時間體驗。誠如批評家所說,作為悲劇人物和南方傳統犧牲品的昆丁永遠只能“生活在一個語言和書籍的世界里,一個浪漫的博物館中”。[32]和昆丁一樣,《八月之光》中的海托華也是一個向往過去和祖輩永恒榮光的人物。作為一名牧師,海托華始終無法擺脫祖輩英勇殺敵的英雄主義故事的影響,這使得他被杰弗遜小鎮上的居民疏離、放逐。他開始過離群索居的生活,沉溺于自己理想的世界而無法自拔。?思{在小說中這樣描述他:“他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一生,完完整整,神圣不可侵犯,就像一只典雅的玲瓏剔透的花瓶;在那里他的精神可以獲得新生,可以免受現實生活的狂風侵襲,臨死時能安詳寧靜,只聽見被圍堵的風在遠處吹,幾乎不會帶來一絲兒污泥濁土”。[33]與昆丁和海托華相比,《去吧,摩西》中的高文•斯蒂文斯和艾克•麥卡林斯雖然顯示出了某些行動主義的特征,但在本質上仍屬于代表永恒的理想主義的人物形象。高文•斯蒂文斯在小說中有著獨特的逃避現實時間的生活方式:將《圣經》譯回古希臘文。而艾克•麥卡林斯則在對大自然的體悟中感受到了永恒性的存在。
最后,記憶構成?思{返回過去永恒性和重構新現在的關鍵手段。記憶“在本質中不僅包含著對時間存在的再造性設定,而且還包含著一個與內意識的確定關系”。[34]一方面它原生地包含著曾被感知的意識,另一方面它是領會過去之實在性的基本形式。人在記憶中存在,依靠記憶溝通過去和現在的聯系,過去只有通過記憶才能存活。依靠記憶人可以實現瞬間達于永恒,而失去了記憶,人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方向,迷失在時間之中了。在此意義上,記憶乃是永恒時間在當代現實時間中最偉大的表現形式。它維持著時間上的連續性,決定著個體對世界的感知與把握,不僅預見和影響現在的存在,而且決定著對逝去時光的延續,使時間具有現在瞬間的同時,又具有無限的超越特質。?思{充分認識到記憶所承載的時間超越性和永恒性,在小說中安排人物以記憶的方式敘述過去,以打破現在與過去之間的界限,形成一種持續流動的時間狀態,使讀者真實感受到過去從來沒有成為過去,而是永恒性地存在于現在之中。也就是說,記憶在?思{小說中擔負著一種工具性的功能,它傳遞出時間的某種恒定本質,正如評論家卡爾所說:“在?思{的作品中,記憶非常重要,因為它超越了單純的過去,重新創造了一種更真實的歷史形式:現實化是一種背叛!盵35]
基督教文化學刊JSCC
本輯學刊出版于2012年秋季
[1] Floyd C. Watkins and John T. Hiers, eds., Robert Penn Warren Talking: Interviews, 1950-1978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0), 41.
[3] 轉引自杰伊•帕里尼:《?思{傳》,吳海云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年,第189頁。
[4] 關于?思{自幼接受家庭式宗教教育和成年過程中參加宗教儀式活動的內容,詳見?思{接受《巴黎評論》記者瓊•斯坦因的采訪記錄:瓊•斯坦因:《?思{訪問記》,王義國、蔡慧譯,見李文俊編:《?思{的神話》,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323-324頁。另參閱美國評論家弗萊德里克•R. 卡爾寫就的《威廉•?思{:美國作家》等傳記資料。
[5] Alwyn Berland, Light in August: A Study in Black and White (New York: Twayne, 1992), 24.
[6] Jean-Paul Sartre, “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Time in the Work of Faulkner,” trans. Annette Michelson, in William Faulkner, The Sound and the Fury: 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 ed. David Minter (New York and London: W.W.Norton & Company, 1994), 265.
[7] Ibid., 266.
[8] 薩特使用的法語原文是“L’ enfoncement”,對應的法語動詞形態為“enfoncer”,其中的一個不及物用法相當于英文中的“to sink in”,直譯為“陷入”。此處綜合考慮,譯為“懸置”,含有“推遲”和“延長”雙重意義。
[9] Jean-Paul Sartre, “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Time in the Work of Faulkner,” 266.
[10] Ibid., 267.
[11] Ibid., 267.
[12] William Faulkner, Requiem for a Nu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51), 80.
[13] Jean-Paul Sartre, “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Time in the Work of Faulkner,” 268-269.
[14] Ibid., 271.
[15] 柯林斯•布魯克斯從南方地域傳統角度分析?思{的時間觀念:“我們是過去的產物,我們從它生長而來,由它的經歷構成。好也罷,壞也罷,不管怎樣,我們心中攜帶著它的一部分……認為我們能拋棄過去的想法是愚蠢的!痹u論家杰伊•帕里尼從歷史角度切入對?思{小說的時間展開評論:“生命不是線性發展的,而是重疊著過去與現在的一場又一場輪回。這一點在威廉•?思{看來尤為正確。他將自己的家族的歷史看成一個提喻,一個南方歷史的提喻,而整個南方又是整個國家歷史的提喻。他關于過去的感受深刻地影響他關于現在的感受,而無論在他的人生還是他的作品中,過去都為現在加上了特殊的壓力!眳㈤喗芤•帕里尼:《?思{傳》,第6頁。而當代學者哈姆布林則強調“?思{作品偉大的主題之一就是表現他的主人公如何處理過去與現在的關系”。參閱《?思{研究在美國——羅伯特•哈姆布林教授訪談》,見李萌羽:《多維視野中的沈從文和?思{小說》,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第251-252頁。
[16] James B. 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 eds., Lion in the Garden: Interviews with William Faulkner, 1926-1962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68), 70.
[17] 瓊•斯坦因:《?思{訪問記》,第330頁。
[18] Frederick R. Karl, William Faulkner: American Writer, 318.
[19] Alwyn Berland, Light in August: A Study in Black and White, 58.
[20] 熱爾馬諾•帕塔羅:《基督教的時間觀》,見[法]路易•加迪等:《文化與時間》,鄭樂平、胡建平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1-232頁。
[22] James D. Hart, ed.,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 5th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119.
[23] 諾斯洛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郝振益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22頁。
[24] Joseph Blotner, comp., William Faulkner’s Library-A Catalogue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64), 79.
[25] Saint Augustine, The Confessions of Saint Augustine, trans. Rex Warner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2009), 259-260.
[26] 尼古拉•別爾加耶夫:《人的奴役與自由》,徐黎明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4頁。
[27] 尼古拉•別爾加耶夫:《論人的使命•神與人的生存辯證法》,張百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5頁。
[28] 尼古拉•別爾加耶夫:《歷史的意義》,張雅平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年,第158頁。
[29] Helen R. Atsma, “Calvinistic Visions of Time and Humanity i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available at http://www6. semo.edu/cfs/tfn_online/sound_atsma.htm, accessed on 27 March, 2012.
[30] 尼古拉•別爾加耶夫:《論人的使命•神與人的生存辯證法》,第253頁。
[31] ?思{多次明確表示濟慈是他最喜愛的詩人之一,在約瑟夫•布洛特納編輯整理的?思{藏書目錄中我們看到?思{藏有多個濟慈詩歌的版本,具體是:《約翰•濟慈詩歌全集與散文選》(The Complete Poetry and Selected Prose of John Keats)、《約翰•濟慈與珀西•比希•雪萊:詩歌作品全集》 (John Keats and Percy Bysshe Shelley: Complete Poetical Works)以及《約翰•濟慈詩集》 (The Poems of John Keats)。見Joseph Blotner, comp., William Faulkner’s Library-A Catalogue, 69。
[32] André Bleikasten, The Most Splendid Failure: Faulkner’s The Sound and the Fury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76), 95.
[33] William Faulkner, Light in August (London: Vintage Books, 2005), 359.
[34] 埃德蒙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91頁。
[35] Frederick R. Karl, William Faulkner: American Writer, 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