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華北三皇姑信仰流傳千年,信眾基礎牢固。長久以來,祭祀合法性困擾著民眾的敬拜。晚清時期,社會動蕩不安,三皇姑信仰受到正統神明和民間教門的沖擊。為應對這些挑戰、穩定地方秩序,井陘士紳通過考證,認定三皇姑為隋煬帝的女兒南陽公主。在此基礎上,三皇姑的傳說與神格得以重構,被塑造為忠孝節義、蔭庇鄉里的女神。經此過程,改頭換面的三皇姑終獲朝廷敕封,完成了其由區域神祇到祀典神明的正統化歷程。
三皇姑信仰自宋代起便在華北地區廣為傳布。傳說這位皇家公主在井陘縣蒼巖山修煉成佛,“遠近之人崇奉篤信,牢不可破”。每年農歷三月,各地信眾麇聚于此,焚香禱祝,祈求女神的庇佑。長久以來,女神三皇姑雖不入祀典,卻因是文人士紳筆下品行高潔的皇家女,故擁有相對穩定的信仰空間。其祭祀為國家默許,官民兩便,相安無事。晚清時期,三皇姑信仰遭遇祀典神明和民間教門的頻繁挑戰,地方社會也因戰亂頻仍陷入動蕩失序的局面!叭使脼槟详柟鳌币徽f應時而起,肩負解決合法性危機和穩定地方秩序的雙重責任。此次女神傳說的重構,有著深刻的社會動因,生動展現出大小傳統互動的多樣性。
一、改奉伏魔大帝:國家正祀關帝信仰的短暫取代
在儒家話語中,未入祀典的神明祭祀,被統稱為“淫祀”。即便是三皇姑這樣傳承久遠、信眾基礎深厚、巫鬼色彩相對較弱的神祇,合法性危機也無法根除。清道光年間,知縣李維新誤將三皇姑當作無生老母加以禁革,并使三皇姑信仰直面國家正祀關帝信仰的強力沖擊。這一事件的過程曲折跌宕,唯有細致爬梳史料方能漸次揭示其歷史細節與來蹤去跡。
首先,李維新的禁革舉措以取締教門、整飭人心為目標。明清兩代,民間教門教派林立,八卦教及其分支在華北地區廣泛傳播,“包括河北、山西、山東等地,已經布滿了八卦教系統的‘邪教’聯絡網,它們世代相傳,盤根錯節”。嘉道年間,本地人杜玉、李化功等開始在井陘地區秘密傳播圣賢道。二人分工合作,依靠從張老沖處學來的“采清換濁工夫”和“上供升單”儀式斂財惑眾。李化功自稱可以“出神上天,向先天爺問話,或稱增福增壽,或稱折福折壽”。杜玉代信眾“上供升單”,“將伯字填寫單內,即可升至無生老母處”。此外,杜玉還“學醫治病,如果見效,即令出錢,上供酬神”。依照此模式,杜李二人斂財不少,“每季賺錢千余文至數千文不等”。他們的傳教活動,頗見成效,其信徒除井陘本地人外,還發展至獲鹿、平山、隆平等地。道光十二年(1832),受王法中案牽連,杜玉、李化功、頡老毛等人被緝拿審問。朝廷極為重視,認為二人“假托出神上天,妄言禍福,均屬大干法紀”,責令直隸有司衙門徹查。李維新篤守儒家理念,追求“講學教士,節用愛民”。他接任井陘縣令之時,杜玉案未成定局,自然要將取締教門作為頭等大事來抓。
其次,前任知縣陳兆鰲任職期間政亂弊多,亟須整治。與杜玉案幾乎同時,他被查實有捏飾規避、徇情枉法的問題。時因米價昂貴,陳兆鰲不按舊章,擅自將犯徒口糧折現,僅支給二十文錢。犯徒無法糊口,一個月的時間里,共有十余人逃逸。陳兆鰲為掩飾疏失,偷改犯徒逃跑時間和次數,“報逃徒十六名,系分十一次,具詳。每次一二名不等”。實際上,犯人分四次逃跑,單次人數有五名、七名之多。陳兆鰲此舉,是為免除責罰而偽造、粉飾其過錯。除此之外,據他報告,井陘縣看管犯徒的“防夫”有八名之多,實際上僅有三名。陳兆鰲捏飾、謊報的行徑由朝廷派員查明,認為他“荒謬見小,庸玩欺飾,著即行革職”。閏九月,又經查證,陳兆鰲任職期間,虧短捐稅五千五百九十余兩。此時,陳兆鰲已經病故,其家屬交由直隸總督“嚴審究明,所虧銀兩分案照例辦理。所有各該員寓所資財及原籍家產一并查封備抵”。陳兆鰲任職期間的種種弊政,顯露無遺。李維新蒞任后,自應以前任為戒,整頓縣政。
再次,三皇姑信仰成為取締對象,偶然表象中蘊含著合法性缺失造成的深層危機。三皇姑信仰與前述兩案本不相涉,但在某些偶然因素的作用下無辜受過。李維新是云南呈貢人,并不熟悉井陘地區的風土民情。三皇姑與“邪教祖師”無生老母均為女性,有一定共同點,他誤將二者畫上等號也情有可原。而陳兆鰲在蒼巖山大興土木的做法,令他更添戒惕之心。陳氏主持“重修菩薩大殿三間、閻王殿三間、大佛殿六間、大橋樓殿六間、鑰匙(藥師)殿三間、子孫殿三間、靈官殿八間、三教殿三間,牌樓一座、磚塔一座、鐘樓一所,新建伽藍殿三間、偉(韋)陀廟一座、碑房三間、影壁一座”。此次修繕歷時三年,規模之大為蒼巖山史上少有。陳兆鰲這樣大肆修繕,并盛贊三皇姑“靈顯非訛,祈求必應”,與地方官廢黜淫邪、化民成俗的職責相悖。李維新接手縣政,看到蒼巖山上煥然一新的殿宇樓閣,供奉的又是身份難辨的女神三皇姑,難免與陳氏弊政和民間教門聯想在一起。因此,李維新將取締三皇姑信仰作為整頓地方、教化民眾的重要舉措。而三皇姑信仰不入祀典,無法與民間教門截然兩分,只能被動承受國家權力向下的一記重擊。
李維新試圖用政治強權壓制百姓崇奉三皇姑,嚴禁信眾赴蒼巖山朝山進香。一方面,他以“聚眾行會”的名義禁止各村每年廟會期間起駕上山,打破了民眾長時間以來形成的祭祀習慣。如塔寺坪村有感三皇姑“課晴問雨,拯困扶!,“靈感異!,村民為她“修宮輦,于每年三月間朝山進香者甚眾……如是者有年”。李維新政令一出,“父老同議息駕之”。另一方面,李維新將蒼巖山主殿——公主真容殿改為伏魔大帝殿,用官方大力推行的關帝圣君取代區域女神三皇姑。殿后山洞,世傳是三皇姑修行之所,也被封閉。
李維新選擇以關帝圣君取代女神三皇姑,本是聰明之舉。關帝圣君為官方認可,久入祀典;民間傳說廣為流傳,信眾眾多。清朝統治者推重的關羽,既是忠君愛國的道德典范,也是驍勇善戰的英雄象征,擁有護衛國家與清朝統治的神威。咸同年間,清政府認為是依賴關帝“神明助順”,才平定太平天國及捻軍起義。他們深信關帝圣君的神力與靈顯,大加宣傳與歌頌,鼓勵地方建廟祭祀。直隸省普遍設立關帝廟,各縣乃至很多鄉村都修廟祭祀。
李維新此舉看似穩妥,既迎合了政府的喜好,也有一定信眾基礎,但卻低估了三皇姑信仰在蒼巖山乃至華北地區的牢固程度。他很快就招致地方紳民的批評和抵制,甚至滋生“訟端”。士紳指其不察,“不知無生老母有禁,妙陽公主固未嘗禁也”。村民迫于壓力,雖不再起駕敬香,但對三皇姑的崇敬之情絲毫未減。塔寺坪村民覺得原供奉娘娘駕的“龍泉寺榱角已損,恐難免風雨剝蝕”,特意重修村東南的煙明閣,“焚香拜祀,尤為便焉。眾咸稱善”。此外,村民還修石窯一處,用于演戲娛神。
三皇姑信仰在華北地區流傳千年,有強大的信眾基礎和社會影響力,地位穩固異常。即便面對正祀神明關帝圣君的有力挑戰,也能成功應對。李維新的禁革行動,并未取得實效。同時,合法性的缺失給三皇姑信仰帶來的不穩定因素也顯而易見——易被當成“淫祠邪祀”,隨時面臨政府取締、嚴加禁革的危險。
二、九宮道起風波:民間教門對三皇姑信仰的嚴峻挑戰
取締“淫祀”,因李維新舉措失當、選錯對象,激化了國家與地方紳民之間的矛盾,影響了地方穩定。教門活動不僅未能被有效遏止,反而持續傳播、滋生壯大。同治年間,有民間教門公然對三皇姑信仰發起挑戰,爭奪信仰空間。
據蒼巖山橋樓殿北側的兩通碑《為奉本縣常公面諭上憲札文命毀拆北坡新廟變價充公及驅逐邪僧重立寺規以振風化碑》和《革弊碑》所載,寧晉人李修正于同治年間來到蒼巖山,在北坡修廟傳教,禍亂地方。而《井陘縣志料·風土》載:“清同治時,白蓮教徒黃老和、李秀禎等,占據邑南鑾駕山,聲勢頗盛;當時愚夫愚婦受其蠱惑者,不計其數!薄毒縣志料·金石》再次提到,他們“占據鑾駕山,推演教義,迷惑鄉愚,斂財聚眾,大興土木”。井陘地方文獻對此事的記載僅有只鱗片甲,極為簡略。若想窺其全貌,須多方搜集材料,詳加考辨。
首先需要厘清的是聚山惑眾者為何許人?占山傳教者應歸屬哪一支派?地方文獻提到的“李秀禎”與“李修正”讀音極為接近,二者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毒縣志料》中提到李秀禎等人是白蓮教徒。明清時期,官方文獻中提到的“白蓮教”實際上常常被當作民間宗教的代名詞。至于李氏所傳教派,筆者在九宮道的道書中找到了答案!陡窘洝分杏休d:“李向善治大道蒼巖山上,修的是太皇宮瑞聚天盤。李修正李向善陰陽轉化,太陽佛太陰母治立人緣。修正佛他本是彌勒下轉,向善佛他就是未來下天!薄读⑹缹毦怼芬蔡岬嚼钕蛏啤笆鶜q藏燕山與眾辦道,起風波犯了法各奔山林……先天佛名修正領他辦道,彌勒佛李向善圣中起名”。道書提到的佛指的是九宮道教首李向善,“藏燕山”應為蒼巖山之誤。李向善與李修正二人受命“下凡”在蒼巖山傳教,是九宮道傳播過程中的一件大事。九宮道道書與井陘地方文獻彼此印證,互補不足。材料豐富,理據充足,據此可以判定:“李秀禎”應為李修正的誤傳,他所傳的實為脫胎自圣賢道、于道同年間始創的九宮道。
其次,李修正等人活動的地點,井陘地方和九宮道的記載有所不同。地方文獻的記載有“蒼巖山北坡”“鑾駕山”等說法。鑾駕山在蒼巖山北面,僅一澗之隔,在蒼巖山后山即可遠眺鑾駕山。地方文獻對李修正等人活動的記載直指蒼巖山北面的鑾駕山,而九宮道記載中卻統一口徑說是蒼巖山,甚或是五臺山。九宮道的這一說法有自抬身價之嫌,其傳教的地點并非在蒼巖山,而是北面的鑾駕山。
再次,李修正傳教的時間也有多種說法?紫闈J為,九宮道在蒼巖山傳教時間為咸豐八年(1858)到咸豐十年(1860)間!毒縣志料》記載的是同治九年(1870)至光緒元年(1875)間的事!陡锉妆贩帜暝斒隼钚拚谕问荒辏1873)初來鑾駕山至光緒元年被剿滅的過程,似乎更為可信。李修正在鑾駕山傳教的起始時間,或有爭議。但被剿滅的時間,井陘地方文獻的記載比較一致,即光緒元年。
李修正選擇在鑾駕山傳教,看重的卻是三皇姑在華北百姓中的影響以及蒼巖山的地理優勢。他依托蒼巖山的靈顯傳教,與三皇姑爭奪信仰空間。李修正與王真香、李向善二人同為九宮道的始創者。李修正是王真香的徒弟,也被李向善尊為師兄。師徒三人,同為寧晉人,分屬同鄉。寧晉地區與井陘縣同屬正定府,處于三皇姑信仰圈的核心位置,有祭祀三皇姑的悠久傳統,每年廟會期間朝山進香者絡繹不絕,延續至今。三皇姑信仰和蒼巖山在王、李師徒的活動中,留下不少痕跡。利用轉世和化身說,王真香將九宮道與蒼巖女神三皇姑扯上關系。她自稱歷經七次轉世,“三次化三皇姑名叫妙善,白雀寺修大道真性皈天;鸱倭税兹糕直娚须y,才留下大香山屢次下傳”。借助三皇姑的地方影響力吸引更多百姓入教,是王真香的傳教策略之一。
李修正初到蒼巖山,擬在鑾駕山修廟傳教?墒,井陘士紳強烈反對,“鄉總竇景清與莊人具不應允”。他們的態度,源自對民間教門的認知與觀感。在世人眼中,九宮道常被目之為“邪教”。這在其道書《立世寶卷》中也有所反映:“眾頭緒把大道轉滿天下,善男女為行好常受磨難。受千屈萬毀謗目已忍耐,有迷人瞎胡說遂(隨)口胡言。世上人他不知道中之理,便說是哄人法邪術妖言!钡胤绞考澝翡J地感知到九宮道的“邪教”本質,態度極為強硬。他們不僅利用自己的社會影響力對李修正等人施壓,還“秉伊在案”向知縣報備,以期起到威懾作用。
李修正等人自行修廟的嘗試受挫,很快調整了策略。他拜蒼巖寺僧元妙為師,削發為僧,儼然已成佛教中人。李修正等人用佛教重新包裝自身形象、構建合法身份,是用來迷惑世人的保護色。李修正自稱是彌勒佛的第九次轉世:“修正佛他本是彌勒下轉,向善佛他就是未來下天。九次化李修正三回九轉,十次化普真佛要收大元!边@是九宮道在政府取締、地方士紳反對的大環境中尋求生機的新嘗試。再者,李修正倚仗自己雄厚的財力,賄賂蒼巖山上福慶寺僧,收買元妙、通祥等人,煽蠱四方,大興土木。通過師徒關系,九宮道建立了與蒼巖山本地信仰的聯系,借此減少來自三皇姑信仰的阻力。
李修正的工作甫見成效時,又遭到井陘官紳和蒼巖山寺僧的有力反擊。鄉總杜守正“視彼行跡顯系詭秘,不敢坐視”。他聯合僧長湛亭、湛森等人直接將李修正等人告到縣衙。知縣“責審伊等留發還俗,遞解原郡”。這表明,地方官紳采取了強有力的行政手段,希望將九宮道的勢力從蒼巖山清除出去。他們本以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不料李修正等人“邪心不退,恃財放膽”,“不惟不遵官判,而且大觸伊怒”,很快又卷土重來。李修正等人在傳教過程中的表現極為強悍,屢禁屢傳,公然違抗官方判決。這與九宮道的宗教動員有直接關系!读⑹缹毦怼穼⒐俑膹娏︽倝河鳛椤捌痫L波”,用它來檢驗信眾真誠與否:“是老母兒合女不怕風波,假弟子怕風波落在紅塵。起風波那就是煉兒真假,真弟子假弟子才能分明!彼奖娤嘈,世人的反對、政府的取締不過是傳教渡劫過程中必經的磨難,只有堅定地敬奉,才能獲得福報成佛。
同治十三年(1874),因鄉總杜富堂柔懦從事,李修正的傳教活動迅猛發展。斂財騙錢、大修寺廟,是九宮道的一大特色。李修正“以乩書傳世,以覡術惑人,設法斂錢,工程甚巨,創修正殿數十間,廂房數十座,各樣神像,名曰全歸寺。計其金貲不下數千脩緡”。通過售賣法寶,九宮道聚斂大量財富。該教共有法寶三十六件,只有治全這些寶貝的信眾才能順利渡過末劫。對此,世人多有詬。骸靶耪媪朔鸺覍毣ɑǎ╁X買寶,信不準佛家寶說母哄錢!毙磐綖榇藘A家蕩產、家庭破裂者不在少數:“為治寶也有那出賣田產,為治寶也有那借帳(賬)使錢。為治寶二眾們挨打受氣,公不喜婆不愛丈夫瞞(埋)怨!崩钚拚V賂元妙師徒的錢財大概也來源于此,是其打通關系、興修廟宇的助力。在一年左右的時間里,九宮道急劇擴張,聲勢更勝以往。
李修正在鑾駕山斂財、修廟的舉動,使地方士紳更加肯定其“邪教”特質。光緒元年,尹祥泰接任鄉總,屢次上縣衙稟明情況,尋求知縣的幫助?h令常善飭令差役嚴拿李修正等人。地方士紳大力配合,李修正被拿獲送縣,移交解省。李修正被捕后,病死獄中。經此一事,九宮道在井陘的傳教雖遭重挫,但也是其教門傳播史上的轉捩點,邁出了由地方走向全國、由暗轉明的關鍵一步。
李修正的傳教活動,擾亂了蒼巖山廟宇格局,是民間教門對三皇姑信仰發起的嚴峻挑戰。嗣后,井陘官紳為徹底根除九宮道勢力,恢復蒼山秩序,采取了以下措施。其一,勾結李修正的元妙師徒被趕出,不準入寺。蒼巖山寺僧訂立新寺規,重建寺廟的秩序和安全。其二,官紳合力,徹查李修正之亂?h令常善將情況上報,引起上級有司的重視。上憲深恐“根株不拔,后患復萌”,特派員查明詳情,確認九宮道的“邪教”性質。李修正所修新廟,全數拆毀,廢料變價充公。由此,蒼巖山的秩序漸趨穩定。
三、女神身份的考辨:地方士紳對三皇姑傳說的重構
與平定李修正之亂同年,《續修井陘縣志》得以刊刻。它以《蒼巖山妙陽公主考》一文開篇,極為特別。方志素以“美教化,移風俗”為編纂原則,三皇姑等地方信仰鮮少納入官書文字的記載中。雍正年間刊刻的《井陘縣志》秉持“為政大端,黜邪然后可以崇正”的理念,“庵觀寺院概不敢載”!渡n巖山妙陽公主考》這一特例的出現,須由纂修背景及編纂主體入手尋求答案,進而揭示地方社會與士紳群體的變動是三皇姑傳說重構的深層動力。
《續修井陘縣志》是同光年間新一輪修志高潮的產物。彼時,太平天國、捻軍起義剛剛平定。清廷倡修方志,以穩定民心、重振綱紀為鵠的。如清光緒《元氏縣志》述說其纂修背景時就明確指出:“蓋是時捻逆既平,畿輔之民亦已休養生息,涵濡德化。因相與振興政教、修明禮樂,誠盛事也!本士紳多親身感受過戰亂帶來的惶恐和不安。梁韓鎮有詩描畫此景:“穉子解嬌啼,閨人泣分散。薄暮返城郭,歸市人驚竄。問之語不詳,但云:‘城中亂’。余亦芒芒歸,風聞溪橋斷。遷路向南城,野渡無人喚!彼锌溃骸鞍г针x亂民,身命輕鴻毛!”故在穩定地方秩序這一問題上,井陘士紳與清政府不謀而合。因此,即便在“山邑荒僻,土瘠民貧,籌款維艱”的困境下,井陘官紳仍協力完成縣志的纂修。
縣志的編纂,由知縣常善和正定府學教授趙文濂領銜。纂修人員的主體由縣衙屬吏及地方士紳構成。前者負責審定工作,資料搜集與采訪工作全由更熟悉井陘風土人情的本地士紳承擔。能夠參與其事的井陘士紳,特征有三:
第一,參與士紳均有科舉功名在身,有社會影響力、但無功名的地方精英不在其列。其中,梁德酯和馮構堂是舉人出身,其余參與編纂的地方士紳,共計13人,均為拔貢、歲貢、恩貢、廩貢及庠生。這些地方士紳身負功名,便不能僅以地方利益為重,還要兼顧國家教化及傳播儒家意識形態的重責。
第二,正途出身者較少,多為中下層士紳。有清一朝,井陘縣僅康熙年間出過一名進士—吳迪。他未得一官半職,跨越府縣的社會影響力無從論起。正途出身的舉人計有20人。道光年以后,僅蘇彭齡(道光十四年[1834])、梁德酯(咸豐五年[1855])、馮構堂(咸豐八年)、蔡汝翼(光緒元年)四人?h志纂修時,蘇彭齡已病逝,蔡汝翼在備考期間,故二人未參與縣志的纂修。梁德酯和馮構堂位列采訪人員之首,二人的社會地位可見一斑。馬印文、李育英等人,是捐納的貢生,并非正途出身。李樹培、許培曾等人僅為庠生。這些士紳的社會影響力,大多局限在井陘縣范圍之內,居于士紳金字塔的底層。
第三,多為經由“團練保舉”提升社會地位的士紳新貴。咸同年間,地方士紳興辦團練,以穩定地方秩序并抵御太平軍、捻軍的侵擾,于事平之后得到清廷大肆褒獎。咸豐九年(1859),因辦理團練有功,李育英、蔡良等人,受賜九品頂戴。同治七年(1868),王冠男、李育英、蔡良、李樹培、許培曾、貢生路家蘭,均加六品頂戴。其中,蔡良、李育英得利良多。二人本是廩貢出身,后分別捐了官職。蔡良歷署柏鄉、高陽訓導及萬全、雞澤教諭等職;李育英曾擔任過江西撫州經歷。能夠捐官,意味家有資財,二人憑借經濟優勢晉身士紳之列。后又因辦理團練,蔡、李兩度受到朝廷封賞,由地位低微的縣衙屬吏晉升為六品頂戴。而附生出身的李樹培、許培曾及貢生出身的路家蘭,社會地位也有所提升。這實是他們從諸多貢生、庠生中脫穎而出、參與縣志纂修的決定性因素。
這些士紳新貴,參與縣志編纂的熱情尤高。他們肩負穩定地方秩序的重責,也需借此良機彰顯、鞏固其社會地位。巧合的是,縣志編纂與李修正之亂幾乎同時。李修正之亂,是九宮道等民間教門與三皇姑信仰及地方官紳的博弈,井陘官紳并未取得全勝。以此事為契機,民間教門在井陘地區肆意滋生,八卦、先天、后天等教,相繼而出,“迎神賽會、圓經大醮,風行一時;彼此效尤,遂為邑民習俗之大累”。再加上太平天國、捻軍起義無不以宗教作為動員民眾的思想武器,故民間教門成為地方動蕩的淵藪?h志纂修過程中,井陘士紳自然格外關注民間信仰,以遏止教門作為突破口。
井陘士紳深知,蒼巖山的三皇姑信仰堅不可摧。官方認可的神明和外來的民間教門,都無法撼動其地位。李維新的禁革措施與李修正之亂,恰是明證。身為地方保護人,井陘士紳也不愿發生這一改變。對外來的民間教門,他們嚴加取締;對官方推行的正統神明,他們不惜與地方官發生沖突,滋生訟端。繼續崇奉三皇姑,是井陘士紳尊重地方傳統的必然選擇。但是,不入祀典始終掣肘其對抗教門、穩定地方作用的發揮。祭祀未受朝廷認可,傳說中的神秘虛幻色彩,都是身為國家代理人、負有導正風俗及教化地方之責的井陘士紳不能忽視的問題。為此,他們利用纂修縣志的機會,選擇從考證三皇姑身份、重構傳說系統入手建構其合法性,以此兼顧國家教化與保護地方之責,巧妙化解了這一難題。在此背景下,《蒼巖山妙陽公主考》一文應運而生。該文的核心要旨,是完成三皇姑身份的轉換。此前,三皇姑為隋文帝女妙陽公主是華北地區廣為流傳的說法。該文質疑此說并不可靠,“按文帝二女,一為周宣帝皇后,一適柳述。文帝亦無幸河北駐蹕井陘事”,認為妙陽公主應為隋煬帝女南陽公主的誤傳。隨后,該文介紹了南陽公主出家為尼的過程。江都事變時,她因嫁給宇文士及幸免于難。宇文化及敗給竇建德后,幼子被連坐誅殺,公主隨竇建德到洺州削發為尼,并力拒宇文士及破鏡重圓的請求,堅持出家以終,語言平實且簡明扼要。
從歷史考據法的運用來看,該文不能說是嚴謹而可信的分析!剁茌o通志》對此已有所質疑,認為南陽公主出家修行的地方應在三百里外的洺州,而非在蒼巖山!毒縣志料》認為該說法“理由殊欠圓滿”,辯稱“公主在洺州為尼,事在建德未敗前。其在蒼山為尼,茍有其事,亦當在長安以后。蓋為尼者,未有不擇地而居。公主在洺州削發時,時局正在戎馬倉皇中,擇地實非易事。迨至長安后,天下事已大定,個人之自由亦恢復,從容擇地為尼,以終其志,未始非意中事”!剁茌o通志》的看法固然有些武斷,但《志料》的解化也僅推測其可能性而已,并沒有提出直接而有力的證據。
除此之外,該文考證還有明顯疏漏和矛盾之處。首先,從“三皇姑”的稱呼來看,她應是皇帝的第三個女兒,而南陽公主是隋煬帝的長女。顯而易見,這與蒼巖女神三皇姑行三的說法相矛盾。其次,在舉證三皇姑不是隋文帝女時,該文考證的重點放在了正史記載文帝的兩個女兒中,并沒有封號或名字為“妙陽”的公主。它并未證明,隋文帝是否有第三個女兒,該女兒是不是妙陽公主。以不知為不有,此處顯然犯了“默證”的錯誤。再次,該文考證說隋文帝無駐蹕井陘事,隋煬帝同樣也無正史記載,未能為該說法提供有力佐證。
由此可見,該文的考辨只是一種沒有史料確證的推論,含糊不清且并不可靠,禁不起推敲,故將南陽公主與傳說中的三皇姑等同僅是武斷的推測。這些錯誤的出現,恐怕不僅僅由學養不足導致?h志的纂修者均有科舉功名在身,應有基本的學識。況且,他們能從茫茫二十三史中尋找到南陽公主,想來對史籍較為熟悉。綜上,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地方士紳應該是在知道此考證經不起推敲的情況之下寫成的。他們甘冒被后人批駁的危險,將這一矛盾重重的考證文章載入縣志,刊之于眾,應有不得已的苦衷。井陘士紳希望利用歷史考辨的方式,增強三皇姑為南陽公主這一說法的可信度,將其定為不刊之論。
經過井陘士紳的改造,三皇姑由傳說中的隋文帝女妙陽公主轉變為有史可考的歷史人物隋煬帝女。他們希望通過身份的轉換,用歷史的真實驅散三皇姑信仰中神秘虛幻的部分。該文特意提到李維新禁革三皇姑信仰所引起的爭端,重申三皇姑絕非無生老母,不是朝廷取締的對象。其目的是為了將三皇姑信仰和民間教門區隔開來,力保民眾崇奉、敬拜三皇姑的權利與可能。
四、忠孝節義、福蔭鄉里:女神神格的儒化與朝廷敕封
女神三皇姑身份和傳說的重構,是井陘士紳為地方信仰爭取合法性地位的第一步。要徹底擺脫民間信仰“淫邪”的標簽,惟有謀求朝廷敕封一途。國家政策的傾斜,為其提供了絕佳時機。清朝政府為穩定太平天國、捻軍起義之后岌岌可危的政權,有意利用這種方式來穩定地方秩序。咸豐皇帝曾頒布諭旨,為動亂中被殺、死難的紳民建坊入祠。光緒七年(1881),井陘縣城隍廟、慶云縣劉猛將廟因神靈顯應,由直隸總督李鴻章奏請頒賜匾額獲準。這既令井陘士紳深受鼓舞,又提供了可循的成功經驗。當然,即便環境利好,三皇姑想要得到朝廷敕封也絕非易事。清政府規定,“御災捍患有功德于民”的地方神明方具備資格。具體而言,要想列入祀典,至少須符合“社稷神祇”“崇德報功”“護國佑民”“忠孝節義”“名宦鄉賢”其中之一項。于是,按照儒家話語標準改塑女神三皇姑的神格,成為獲得朝廷敕封的必要前提。
謀求朝廷的敕封,所倚靠的不僅是地方士紳的力量,地方官員的合作也必不可少。李修正來勢洶洶,若非井陘官紳立場一致、合作無間,恐已將其取締。遺憾的是,此后不久,常善因病回籍休養。繼任知縣多無建樹,任期較短,多在一二年左右,如武九經任職僅一個月。葉祖茀任期稍長,一度回任,共計四年時間。但葉祖茀卻非良吏,在完縣任上被總督李鴻章參“措施未當,不洽輿情”。調任井陘后,他又遭彈劾,被指“庸滑無能,捕務不力”。這種混亂局面直至光緒十三年(1887)言家駒到任后才有所改善。他任職井陘的十年間,能夠實心任事,善政頗多,“辦事既無粗疏、操守眾稱廉謹,輿情愛戴”。光緒二十五年(1899),言家駒被裕祿彈劾“辦事粗率,操守平!倍幻饴,馬印文為首的井陘紳民聯名奏請為其昭雪?梢娧约荫x在地方社會頗受愛戴,雙方保持良好的互動關系。
地方女神三皇姑的正統化進程,由言家駒與井陘士紳聯手推動。光緒十七年(1891),言家駒到蒼巖山求雨即應,便代為上聞井陘士紳請答神貺的訴求。光緒十九年(1893),井陘官紳的努力有了回報,朝廷加封三皇姑“慈佑”的封號。這意味著她獲得朝廷認可,解決了一直困擾三皇姑信仰的合法性問題,是其傳播歷史上的里程碑。井陘官紳勒石刻碑,以記其功!渡n巖山妙陽公主考》重在厘定三皇姑的身份和傳說,對其神格未做細致說明。言家駒撰寫碑文《蒼巖山神隋南陽公主奉敕封慈佑記》極大彌補了這一不足,他用碑記、詩詞、正史三種不同形式的文本材料,烘托三皇姑傳說的可信性,重塑三皇姑的神格,渲染其忠孝節義、佑護地方的神跡,使之符合儒家話語的要求。
第一,用詞賦、正史兩種文本形式,堆疊南陽公主的“節婦烈女”形象。言家駒親撰《鶯啼序》并錄《隋書》南陽公主傳記全文,詳述江都之變后,孝順守禮的南陽公主歷經國破家亡、父死子喪,卻始終能夠堅持大義,拒絕與宇文士及復合,深為竇建德等人敬重。直引正史,既令南陽公主的故事真實可信,也能凸顯她作為烈女典范,深受社會主流價值肯定;賦詞一闋,由情感層面喚起共鳴,并為其忠孝節義的偉大情操動容。同時,言家駒還選定趙元楷妻崔氏等與南陽公主同時代的節烈婦女從祀,借以烘托三皇姑的節孝形象。經過此番努力,三皇姑披上節婦烈女的新衣,具備了儒家話語推重的神明特質。
第二,親述敕封緣始,渲染三皇姑護佑一方的靈跡。碑文記載:“光緒四年(1878)旱,鄉民禱吁廟下,泉涌不絕,灌溉胡家灘等村地畝,使民無饑。光緒十四年(1888)夏旱,世庶赴禱平山縣道士,在省城設位求雨,均立應。光緒十六年(1890)夏淫雨,河水泛濫,居民褥求立晴。光緒十七年夏旱,余于六月初二日,詣廟求水,到城即雨!比使脻杀坏胤,正符合官方“御災捍患有功德于民”的標準,是獲得朝廷敕封的又一保障。
第三,指明“蒼巖山非世俗所謂香山也”,盡力與佛教劃清關系。若說重塑神格與渲染靈驗是神明標準化的常規做法,這一做法則盡顯井陘官紳爭取敕封的地域特色!叭使脼榍钟^音”的說法在民間廣為流傳,以此建構其合法性也是一條捷徑,至少不用大費周章地搜索枯腸、引經據典、牽強附會。碑文強調蒼巖山不是觀音道場,三皇姑不屬于佛教觀音系統,也不是隨處可見的神佛;《蒼巖山妙陽公主考》則力證三皇姑并非無生老母,有別于朝廷禁毀的民間教門和淫祠邪祀。井陘官紳對三皇姑的定位清晰可見,更愿她是節孝烈女和護佑百姓的地方神明。儒家意識形態和地方性知識巧妙結合,毫不違和。國家與社會,井陘士紳二者兼顧,輕易化解了二者的沖突與緊張。
言家駒的碑文為三皇姑傳說提供了標準版本。此外,井陘官紳還善加利用通俗易懂的壁畫形式,讓百姓了解、接納改頭換面的女神三皇姑。壁畫繪于圣母殿內兩側墻上,講述了三皇姑的傳說故事。右側壁畫繪制的是三皇姑出家、到蒼巖山修行的故事,左側壁畫講述三皇姑得道之后福澤鄉里、朝廷敕封的故事。據文物專家考訂,認為“從內容的連貫和畫風的相同來看,兩壁之畫當同出于晚清一個民間藝人之手”,特別是南壁“所描繪的官民人等,可算是晚清寫實之作”。井陘官紳通過這些方式和途徑,向百姓輸送新的三皇姑傳說與形象,讓他們逐漸接受標準化的區域女神。
井陘官紳所塑造的女神三皇姑,盡量摒棄傳說中的神話色彩,彰顯其“忠孝節義”和“護佑地方”兩大特色。改造后的三皇姑儼然是儒家話語中的標志性人物,完全符合朝廷敕封的基本標準。她的敕封,可謂水到渠成。由此,區域女神三皇姑完成了她的正統化進程,進階為官方認可的神明。在此過程中,國家與地方互有妥協、退讓,各自利益與需求也得到最大滿足。二者之間未出現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的對峙局面,也沒有一方占盡上風、紳權大展或國家一統的壓倒性局面產生。其中起關鍵作用的,正是井陘地方士紳對三皇姑傳說和神格的重構。井陘士紳充分利用其中介身份,積極主動、精巧靈活地找到國家與社會的平衡點,實現二者雙贏的局面,堪稱中國傳統社會自我調節功能的完美發揮。遺憾的是,三皇姑受朝廷敕封時,已是光緒十九年,清朝進入更加急速、劇烈的變革期。民間信仰很快被貼上“迷信”“愚昧”的新標簽,被看作是現代化的阻力。三皇姑信仰在短暫紓解合法性危機后,很快又面臨西方現代性話語的嚴峻挑戰。
《民俗研究》2022年第5期
民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