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對觀福音書”的敘事總結了耶穌的生平事跡。福音書的敘事既遵循線性時間,又遵循了一種神學意義上的時間邏輯,而這種時間邏輯是通過“Kairos”表現出來的。本文擬從詞源學、釋經學以及神學的多重角度,分析耶穌教導中“Kairos”的意義,并展現出“對觀福音書”中的雙重敘事和雙重時間維度。
1776年,德國新約學者格黎斯巴赫(Johann Jacob Griesbach)把《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平行排列起來,以便于考察三者之間的異同,并歸納出三者共有的故事大綱,此后三部福音就被合稱為“對觀福音書”。從敘事角度考慮,“對觀福音書”實為同一故事的相似版本——三部作品雖出自不同使徒之手,但記述的內容和次序安排很接近,只是敘述的重點和寫作的對象有分別。[1]
具體而言,馬太先追溯從亞伯拉罕到耶穌的家譜,然后講耶穌的誕生、三博士朝拜、耶穌全家逃往埃及這些耶穌早年的故事;接著講施洗者約翰、耶穌的受洗、曠野受試探等耶穌在傳道之前的故事;繼爾就是耶穌的傳道、治病、揀選門徒,直到耶穌和門徒進入耶路撒冷、潔凈圣殿、在逾越節晚餐上被捕、受難、復活,最后結束于門徒受耶穌差遣往普天下去傳福音這一幕。馬可略去耶穌早年的故事不講,直接從施洗者約翰和耶穌受洗寫起,結束于門徒的受差遣和耶穌的升天。路加開篇交叉敘述施洗者約翰和耶穌兩人出生的故事,比前兩部作品更詳盡、曲折;之后同樣是施洗者約翰傳道、耶穌受洗、曠野受試探等故事,最后結束于耶穌的升天。盡管三部福音書在一些細節上多有不同,但無疑共有同一個敘事框架,那就是耶穌的出生、傳道、受難、復活這一人間歷程。
可以說,對觀福音書的敘事極類似于經典現實主義“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敘事模式,在這個敘事模式之下,是一個由故事的開始到結束的線性時間之流。我們可以在對觀福音書中找到明晰的時間先后次序,從耶穌的誕生,一直歷時性地到達耶穌的受難與升天。除了偶爾的倒敘之外(馬可在敘述施洗約翰之死時采取了“希律王以為施洗約翰復活了—希律殺約翰—希律把約翰逮到監牢里—希律逮捕約翰的原因”的倒敘手法。參見可6:14-18),對觀福音書基本采用了線性向前的敘事時間。比如,路加像個傳記作家一樣,強調自己著作的歷史感,多次點明事件所發生的歷史年代,并且他說自己對所寫的事情“從起頭都詳細考察了”,是“按著次序”寫得(路1:3)。
然而,這個線性的時間順序只是對觀福音書敘事的基礎,而非其最終旨歸,否則福音書就與普通的敘事作品無異,而難以稱之為“圣經”。在這個外在的時間框架之下,還隱藏著一個內部的時間框架。對觀福音書的敘事遵循的是兩種時間的緯度,在文本敘事上的自然時序性(chronos)之外,還有另外一種神學意義上的“時間”,這就是“kairos”。這個“時間”才是福音書敘事真正想要表達的“時間”!発airos”一詞就出現在對觀福音書作者的敘事話語之中,特別是在他們引述的耶穌的話語之中,它是理解福音書敘事與時間問題的關鍵,也是理解救贖、末世論等基督教神學觀念的關鍵。本文擬首先對“kairos”一詞進行詞源考證,顯明這個希臘詞如何由古典思想進入希伯來傳統,進而被福音書作者采用進入《新約圣經》的,然后通過分析對觀福音書中出現“kairos”的三句經文來說明此詞的含義,最后進入神學闡釋的層面來理解“kairos”。
“kairos”探源
古希臘有兩個指稱時間的詞:“chronos”和“kairos”!癱hronos”是通常意義上的時間,強調的是自然接續的時間,比如“昨天、今天、明天”這樣的時間觀念,因而一般譯為“時序”,“chronicle”“chronology”等詞就由其衍變而來!発airos”詞義復雜,包括了(1)適當、適度(2)適時、緊要關頭(3)適當地點、適當部位等詞義。[2] 可見“kairos”在用于表示時間時,指的不是一般的時間,而是一種特殊的時間,即一件事情發生的重要“時機”(英譯作season, opportunity, occasion, proper time),這件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其他任何時候,而只能發生在這個特別的時候。
希伯來圣經中有一個表示時間的圖片4.png(音譯moed)廣泛使用,在全書中出現了223次,單在摩西五經中就出現了168次。此詞含義比較復雜,通常指由上帝“指定的”或“約定的時間”。[3]比如,《創世記》中耶和華規定太陽、月亮及星辰這些光體的作用是“定節令(seasons)、日子、年歲”(創1:14),這是“moed”在經文中第一次出現;耶和華與亞伯拉罕約定“到明年這時節”(創17:21)撒拉必定生子,后來到了“神說的日期,就給亞伯拉罕生了一個兒子”(創21:2);《出埃及記》中耶和華定下施行畜疫之災的“時候”(9:5);出埃及之后,“moed”用來指耶和華定下的逾越節的日期:“每年要按著日期守這例”(出13:10),“在亞筆月所定的日期,吃無酵餅七天”(出23:15),“你們要在所定的日期守這節”(民9:3);在《利未記》23章,“moed”又用來指逾越節、五旬節和住棚節等“耶和華的節期”(appointed feasts of Lord),由此引申出“集會”的含義:“我要坐在聚會(assembly)的山上”(賽14:13)。
到了先知書中,“moed”的詞義又有變化,用以指上帝所定的末世來臨的日期,具有了末世論的色彩。在《但以理書》中,先知但以理解釋其所見的異象為“關乎末后的定期(the appointed time of the end)”(8:19),“到了定期,事就了結(11:27)。這與《新約圣經》中的kairos的關系密切,后文還將論及。
以上引文大致可以反映出“moed”在《希伯來圣經》中的含義,它是指由耶和華“約定的時間”,涵蓋了耶和華與人約定的日期、時候、節日、節期乃至末日這些時間范疇。公元前三世紀,散居在希臘化世界的猶太人大多喪失了閱讀希伯來文的能力,希伯來圣經的希臘文譯本即七十子譯本問世。在這個譯本中,翻譯者用希臘語中的“kairos”來對譯希伯來圣經中的“moed”!発airos”一詞就這樣進入了《圣經》,由“事情發生的時機”轉變成為“耶和華約定的時間”。七十子譯本在當時所有講希臘語的猶太人聚居區流傳開來,逐漸取代希伯來原文圣經而為人所用。這極大地影響了《新約圣經》的寫作,福音書作者、使徒保羅等在引用希伯來圣經時都直接采用了七十子譯本。[4] 同樣,他們在寫作自己的作品時也沿襲了七十子譯本中“kairos”的用法,并賦予了它新的意義。此時“kairos”一詞已經歷了幾百年的希臘化,《新約圣經》寫作所使用的普通希臘文與古典希臘文已極為不同,因此,當把“kairos”在《新約圣經》中的出現視為古希伯來與古希臘兩大傳統融和的產物。
福音書中的“kairos”
“kairos”在《新約圣經》中共出現86次:《馬太福音》10次,《馬可福音》5次,《路加福音》12次,《約翰福音》3次,保羅書信和《啟示錄》中也有出現。福音書是《新約圣經》中“kairos”出現次數最多的部分。據《新約希臘文詞典》,《新約圣經》中的“kairos”包括以下幾種意思:“適量”“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包括“一個確定的時間,事物到了緊急關頭的時間或決定性的時代到來的時間;適宜的時間;恰當的時間;一段有限的時期;時間帶來的東西,時間的狀態,發生在時間中的事與物”。[5]對觀福音書中出現“kairos”的地方較多,福音書作者時常在敘述過程中使用“kairos”,比如馬太寫“那時,耶穌在安息日從麥地經過”(太12:1),“那時,分封的王希律聽見耶穌的名聲”(太14:1)等用的就是“kairos”。路加在記述施洗約翰誕生時也用了“kairos”:“你必啞巴不能說話,直到這事成就的時候”(路1:20)。依照對觀福音書的記載,耶穌講道時也多次用到“kairos”,甚至可以說耶穌的話語以及整個福音書敘事就是有關“kairos”的。
本文考察的對象在于對觀福音書中耶穌所講說的“kairos”,以與福音書作者敘述過程中使用的“kairos”相區別。詞源的追溯只是進入問題的起點,而不能澄清問題,英國圣經學者詹姆斯·巴爾(James Barr)在批判詞源學的方法時說,“一種行之有效的圣經神學不能靠圣經的詞建立起來,而只能建立圣經的陳述之上”。[6] 在詞源探究之后,還必須細讀經文,考察經文中如何使用“kairos”,在具體語境中理解“kairos”的意義。此處從對觀福音書中拈出三句有關“kairos”的經文,它們皆出現在耶穌的話語之中,是理解對觀福音書時間問題的關鍵。
1、耶穌在約旦河受洗之后,經歷了圣靈在曠野的試探,然后才開始宣傳神的福音:“日期滿了,神的國近了。╰he time has come, the kingdom of God is near)你們當悔改,信福音!保ǹ1:15)
在《馬可福音》中,這是耶穌第一次發出自己的聲音!叭掌跐M了”是完成時態,是為“日期已滿”,英譯文意為“時候已到”;“神的國近了”表達了一種急迫性,但其來臨還在將來。這說明耶穌所宣講的福音乃是一種有關時間的好消息:“一個重要的‘kairos’已經來到,而天國來臨的腳步也近了!边@里的“kairos”指上帝對人類進行救贖的決定性時刻,而這一時刻就從耶穌的塵世歷程開始。也正是以這句有關“kairos”的話為起點,耶穌開始了他傳道、受難的人間歷程。這表明,耶穌此處所說的“kairos”是指他在塵世的降臨。耶穌的降臨標志著上帝拯救人類的一個重要的“kairos”,意味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啟,也意味著神國的迫近!吧竦膰恕笔且环N末世論話語,意味著塵世的國度要終結,上帝要施行最后的審判,揀選義人進入天國。由于天國來臨的時機已經迫近,此后福音書中對耶穌故事的記敘便具有了一種時間上的緊張感。但天國究竟會在何時來臨呢?
2、耶穌入耶路撒冷后,曾向門徒預言“耶穌重臨和世界末了”的預兆。在末期來臨之前,世界必要經受眾多的災難:各國各民族混戰不已;門徒們要被捕受審,乃至被殺;圣殿被毀,假先知、假基督要興起。這些災難過后,末期才到來,“人之子”要在一片宇宙毀滅的景象中降臨!叭酥印钡慕蹬R,是為招聚他的選民進入天國,終結塵世的歷史。
耶穌的這段末世預言分別出現在《馬太福音》24章、《馬可福音》13章、《路加福音》21章,它們常被稱為對觀福音書中的“小啟示”,以區別于《啟示錄》中的“大啟示”(耶穌所說的終末來臨的日期與《舊約圣經》中但以理所預言的“末后的定期”多有關系,兩者都使用了“kairos”一詞來指世界終末的時刻。由于都是有關末日災難的預言,《但以理書》被認為是《舊約圣經》中的《啟示錄》)。耶穌作為“人之子”在這里預言了自己的第二次降臨。待到耶穌重臨時,他所預言的這些災難都要發生,神的國在災難后會到來。從起初單純宣講“神的國近了”到具體描繪神的國來臨時的景象,這說明神的國來臨的腳步越來越近了。耶穌在預言中也把這一時刻的來臨稱為無人知曉的“kairos”:“但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惟有父知道。你們要謹慎,警醒祈禱,因為你們不曉得那日期幾時來到(you do not know when that time will come)!保ǹ13:32-33)
此處的“kairos”指耶穌重臨的時刻,而在耶穌重臨時,天國就來臨了。這個“kairos”還未到來,但已極為迫近,恰如耶穌的比喻:“人子近了,正在門口了”(太24:33)。不過,無人知曉這個“kairos”到來的日期,耶穌自己也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日期必定會到來,它處于將至未至之中,所以耶穌訓誡眾人“要謹慎,警醒祈禱”,因為它隨時可能來臨。保羅曾說,“主的日子”將如“夜間的賊一樣”來臨,像“產難臨到懷胎的婦人一樣”,正是在形容耶穌重臨的“kairos”(帖前5:1-3)。
3、耶穌除了把自己的降臨與重臨稱為“kairos”之外,還把自己的受難稱為“kairos”。逾越節前,耶穌囑咐門徒準備逾越節晚餐,這時他隱秘地吐露:“我的時候快到了(my appointed time is near),我與門徒要在你家里守逾越節!保ㄌ26:18)
耶穌迫近的“kairos”,是指隨即而來的耶穌在逾越節晚餐后的被捕及其受難。馬太曾預表過這個指稱耶穌受難的“kairos”:耶穌傳道時遇到兩個被魔鬼所附的人,他們向耶穌叫喊,“時候(the appointed time)還沒有到,你就上這里來叫我們受苦嗎?”(太8:29)這里指的也是耶穌受難的“kairos”!都s翰福音》中的耶穌也曾稱自己的受難為他的“kairos”。猶太人的住棚節臨近時,耶穌的弟兄嘲諷耶穌讓他到耶路撒冷去顯揚名聲,耶穌就對他們說:“我現在不上去過這節,因為我的時候(the right time)還沒有滿”,“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你們的時候常是方便的”(約7:6-8)。這意味著,耶穌不去耶路撒冷城是因為此刻還不是上帝給他約定的受難時機,而且耶穌的“kairos”有著不同于其他人的神圣意義。耶穌受難的時間不是普通的時間,而是“上帝所定的時間”。
以上三段出現“kairos”的經文皆出自耶穌之口,且分別出現在耶穌生命歷程的三個關鍵性時機:開始傳道、榮入耶路撒冷之后、受難前!発airos”作為“上帝約定的時間”,在耶穌的話語中分別指示三個重大事件:(1)耶穌的降臨;(2)耶穌的重臨;(3)耶穌的受難。耶穌降臨的“kairos”是已經發生的完成時態,指示著上帝拯救人類的一個決定性時刻的到來;耶穌重臨的“kairos”是尚未發生的將來式,指示著上帝對人類的救贖的完成,神的國將在那時來臨;耶穌受難的“kairos”位于耶穌的降臨與重臨之間,也是已經發生的完成時態,對于耶穌而言是一個重要時機。根據福音書的敘事,耶穌的受難是他在塵世歷程的終點,耶穌在受難后復活升天,坐在了神的右邊,預示著他會再次降臨人世,由此三個“kairos”串聯起了耶穌的兩次降臨,承載著救贖、末世等神學觀念。對“kairos”的分析必然要進入神學的視域。
救贖史視野中的“kairos”
基督教認為,人因違背上帝的意志而墮落,而上帝對人施以拯救,因此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救贖史(salvation history)。這種神學史觀認為,人類的歷史是一個有始有終、朝向終末運動的過程:人類的歷史開始于上帝創造世界和人類;之后人類因為違背上帝的意志而陷入原罪,由伊甸園里與神同在的造物淪為必有一死的造物,上帝于是要對人施行拯救,歷史成為上帝臨在和活動的場所;等到拯救完成,人類就可以重入天國,歷史要在上帝的意志下走向終結。救贖史的觀念說明,基督教把時間理解為一個有始有終、不斷向前的線性之流,而且是浸透著救贖意味的神圣時間。這樣的時間觀念支配了《圣經》的敘事結構,換言之,這部救贖史就包孕在《圣經》之中。
《創世記》講述上帝的創世與人的墮落,《啟示錄》則是上帝進行最后的審判,完成了對人的拯救,世界終結時的末世景象。從《創世記》到《啟示錄》,從世界的創造到世界的終結,從人的墮落到人的得救,整部《圣經》呈現的就是這段“中間的時間”!皠撌馈獕櫬洹融H”的神學史觀使得《圣經》具有了一個首尾相接的敘事框架,并把《舊約圣經》與《新約圣經》中的內容粘合在一起,成為一部宏大的救贖史敘事作品!杜f約圣經》的敘事邏輯在于對救贖的預言(prophecy):上帝揀選以色列人作為其子民以完成對全人類的救贖,以色列人肩負著帶領全人類歸向耶和華的神圣使命;但由于以色列人的悖逆,不斷遭到上帝的懲罰,不僅國破家亡,更遭外族俘虜,先知們紛紛預言彌賽亞將會來臨施行拯救,同時上帝要對全人類施行審判,救贖史將在那時終結!缎录s圣經》的敘事邏輯在于對《舊約圣經》中救贖預言的實現:上帝放棄了以色列人作為他在塵世的代理,并派“人之子”耶穌親臨人世來進行拯救,耶穌就是以色列先知所預言的彌賽亞,他以自己的降臨和受難實現了上帝的救贖計劃;耶穌升天之后,他的門徒建立了教會,為耶穌的再次來臨做準備;等到耶穌重臨,《圣經》中有關末世的預言都要實現,上帝要施行最后的審判完成對人類的救贖,人類的歷史也就此終結!杜f約圣經》和《新約圣經》統一為一部救贖史的宏大敘事,賦予時間以救贖的意義與和諧的結構,“人類的歷史時間被設想為一幕偉大的戲劇。時間獲得了一種完整的戲劇式的結構。歷史時間處于創世與最后的審判之間。這部戲劇的中心事件就是位于歷史中心的:基督的降臨和受難的神圣事件”。[7]
在這部救贖史中,《舊約圣經》敘事與《新約圣經》敘事的時間形態并不同,這集中反映在它們對“時間的中點”(mid-point)的不同理解上!杜f約圣經》以彌賽亞的降臨作為時間的中點,但先知們對彌賽亞的期待并未成為現實,彌賽亞的來臨是尚未發生的將來式,因此“在猶太人那里,決定性的事件還在未來,對彌賽亞的期待把所有的時間劃分為一個現在的時代和一個未來的時代”。[8]“現在的時代”是指彌賽亞來臨之前的時間區域,“未來的時代”是指彌賽亞來臨之后的時間區域,這兩個時代以彌賽亞的降臨作為分割點。先知們認為當彌賽亞來臨時,他要完成最后的拯救,人類的時間和歷史都要終結,新的時代要開始。以創世作為人類時間的起點,以彌賽亞的降臨作為時間的中點,《舊約圣經》敘事的時間結構可以分成三段:創世之前——創世到彌賽亞來臨時——彌賽亞來臨之后,并圖示如下:
《舊約圣經》敘事乃是有關從創世到彌賽亞來臨之間的時間,它并未達到時間的中點,而終止于對彌賽亞的期待,向著未來無限開放。先知但以理曾把彌賽亞的降臨稱作“末后的定期”,是指彌賽亞降臨的“kairos”是救贖史敘事中的一個核心時間,但這個未發生的“kairos”使得“《舊約圣經》在神學上是一本未完成的書;它指向它本身之外,以一種等待的姿態結束。直到《舊約圣經》最后一頁,它仍舊必須采用將來式去講述應許的應驗”。[9]
在《新約圣經》敘事中,這個“kairos”已經發生,彌賽亞的來臨不再只是一種期待而是一個事實,時間的中點不再是位于將來而是一個處于過去的、已經發生的歷史事件,即耶穌的降臨與受難!缎录s圣經》敘事的時間結構仍然是三段式的,但是鑒于時間的中點已經達到,從而改變了《舊約圣經》敘事的時間形態,創造了一種新的時間劃分:創世之前——從創世到耶穌重臨時——耶穌重臨之后(如下圖)。[10]
在這個時間圖式中,耶穌作為時間的中點把“創世與耶穌重臨之間的歷史”分成兩段:耶穌降臨之前的時代和耶穌降臨之后的時代,也隨即把《圣經》分為《舊約圣經》與《新約圣經》!杜f約圣經》是有關從創世到耶穌降臨之前的時間段,它的敘事是對耶穌降臨的預表(prefigure),是一種朝向將來的時間形態!缎录s圣經》開啟了一個耶穌降臨之后的新時代,它是《舊約圣經》中先知預言的實現,因此它不再是一種單純的將來式,而是一種現在完成式的時間形態。耶穌作為時間和敘事的中心,不僅創造了新的時間劃分,而且還重新形塑了敘事的意義。福音書敘事講述的乃是救贖史中的一個中心事件:耶穌的降臨與受難,救贖史中的內容都圍繞著福音書中耶穌降臨的故事成為一個整體。
在救贖史的視野下,我們才能理解耶穌所說的“kairos”的含義!発airos”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時間,而是在整個救贖史中具有重大意義的時機!妒ソ洝愤@部救贖史中有兩個這樣的時機,一是耶穌的第一次降臨,以其受難實現(而非完成)了上帝的救贖計劃;另一是耶穌的重臨,施行最后的審判,揀選義人進入上帝之國。上帝之國來臨的時機意味著救贖的完成,而其實現倚賴耶穌的受難。耶穌稱自己的受難為“kairos”,意味著在通向上帝之國的進程里,他的降臨與受難具有重大決定性的意義。耶穌預言了自己的受難,也預言了自己的重臨,前者是已經發生的歷史事件,后者尚在期待之中;時間的中點已經達到,但時間的終點還沒有來臨。救贖史觀在二十世紀的代表人物庫爾曼(Oscar Cullmann)曾把耶穌的受難比作戰爭中決定性的一役(D-day),勝利可能在戰爭結束之前就確定了,但戰爭還在繼續,不確定何時結束,直到勝利日的來臨(V-day)。[11] 基督來臨這一決定性意義的事件已經發生,但最后的勝利還未到來,救贖史還未完成。耶穌所說“日期滿了,神的國近了”,完成時態和將來時態的并舉正說明這一點。對福音書作者而言,耶穌通過自己的受難完成了救贖史中的一個“kairos”,并且預示著另一個“kairos”的來臨,時間的中點不再是位于將來而是處于過去之中。在他們的筆下,我們看到耶穌也把他的降臨當作整個救贖史的中點,他一方面說救贖的時刻已經來臨,另一方面也認為“神的國”的來臨還在將來。
“kairos”與敘事
通過對福音書中耶穌所說的“kairos”一詞的詞源考證、經文解讀以及神學闡釋,我們發掘到了隱藏在福音書內部的時間框架和敘事活動!発airos”所代表的神學時間支配了福音書作者的寫作。馬太、馬可、路加表面上記錄的是耶穌一生的歷程,實際敘述的是發生在救贖史中的一個中心事件——也即救贖史中一個重要的“kairos”——耶穌的降臨,并且預言了救贖史的第二個“kairos”:耶穌的重臨。路加自言其寫的是“在我們中間所成就的事”(路1:1),指的就是耶穌所完成的救贖任務。
由此可見,對觀福音書作者的寫作遵循著兩種時間緯度:一是以耶穌的生命歷程為坐標,依照時間的先后順序記錄耶穌的誕生以至受難的整個過程,體現的是線性前進的“過去-現在-將來”的自然性時序(chronos);另一是以救贖史這個隱含的大敘事為坐標,描繪耶穌降臨和重臨的重大決定性時機,耶穌的“kairos”位于時間和歷史的中心,所有時間和事件都指向這一中心。這種時間上的“基督中心論”打破了簡單的自然性時序,把整部救贖史的所有內容置于一個以基督為中心的平面之中。這兩種時間緯度分別是垂直的和水平的。[12]前者是典型的開頭—中間—末尾的線性敘事,展示的是人在普通意義上的時間中的經驗;后者則超越了文本敘述單純的線性時序,所有時間共時性地存在著,因為福音書作者自覺地把自己的敘事鑲嵌在整個救贖史的框架中,耶穌的降臨與受難是上帝的神圣計劃,是從創世以來就存在的安排,只不過它的實現要等到恰當的時機。它超出了日常的時間經驗而是以基督為中心的神學時間。福音書敘事表面是依照時間順序進行的,實際上卻是非時序的,是由救贖史的“kairos”決定的。
福音書敘事的兩種時間緯度造成了獨特的敘事效應,特別是在作者對情節的處理上。依照經典的敘事理論看來,“情節”(plot)是敘事中最重要的因素,而“情節”是由在時間上連續并遵循因果律的事件組合而成的,時間上的連續性和因果關系是情節的兩大要素。這種觀點貫穿于西方從古至今對“情節”的探討之中。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中把“情節”看作為悲劇六要素中最重要的成分,而且強調“情節”要完整,有頭、有身、有尾,事件之間要遵照因果律以承前啟后。[13] 現代小說理論家E. M. 福斯特舉例說明,“國王死了,然后王后也因悲傷而死”是情節,“國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則不是情節,強調的同樣是時間的連續和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依照傳統定義,福音書敘事具有一個統一的結構,它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尾,從耶穌的出生一直敘述到耶穌的受難死亡,而且各個事件之間都似乎有著明確的因果關系,比如耶穌被釘十字架是因為猶大的背叛和眾門徒的逃離,他的死是各種人為的偶然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福音書敘事具有一個在時間上是連續的、在因果關系上明確的標準情節。然而,在救贖史的視野下,福音書敘事不再是時序性的,而是由“kairos”決定的,它也不再遵循簡單的因果關系,而是把一切事件解釋為上帝神圣救贖計劃的安排。當事件之間沒有既定的因果關系,也看不到明確的時間順序時,我們還可以說它們構成了一個“情節”嗎?英國文學批評家兼圣經學者弗蘭克·柯默德(Frank Kermode)在一篇名為《圣經:故事與情節》的講稿中對此做出了回答:“它們也可說是組成了一個情節,但它是一個隱秘的情節;因為它們之間的關系不明確,而且它們不是摹仿真實生活中事件間的關系。這種情節不是發生在時間中或是對時間的摹仿;它們靠的是非時間性的關系,缺乏那種明確可見的敘事價值”。[14] 福音書敘事在傳統意義上的情節之外,還存在另一種“隱秘的情節”。如前所述,福音書的敘事是一種“基督中心論”的平面時間,各種事件共時性地圍繞在基督降臨這一事件周圍,而且在救贖史的大敘事中,耶穌的受難事件成為整個神圣的救贖計劃的必然結局,而非人為的偶然結果,“基督這樣受害,又進入他的榮耀,豈不是應當的嗎?”(路24:26)。
救贖史視野下的“kairos”顯示出,福音書敘事不僅是兩種時間緯度的寫作,而且還具有兩種情節,我們可以把兩種時間與兩種情節的關系圖示如下:
在垂直的時間緯度上,福音書作者依照線性的時序從耶穌的出生、傳道一直敘述到故事的結尾:耶穌的受難與升天。整個情節清楚地呈現在福音書文本的表面,有著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和因果關系,可以把它當作一般的文學敘事來對待,是謂“顯白的情節”。在水平的時間緯度上,耶穌是所有時間和事件的中點,取消了簡單的時序關系,所有情節都共時性的存在于一個以基督為中心的救贖史中;情節的進展不再是因果律的和偶然的,而是屬于上帝神圣救贖計劃中的安排,它的情節脫離了時間和因果關系,是謂“隱秘的情節”。[15] 兩種時間和兩種情節的區分揭示出,福音書雖然主要是敘事,但其敘事卻具有神學闡釋的功能,有著宣傳福音的作用,是文學敘事(耶穌的故事)和神學敘事(救贖史)的雙面體。如利科(Paul Ricoeur)所說,“福音書敘事最突出的特征就在于福音宣道和敘事方面不可分離的結合”,是一種“宣道性的敘事”(kerygmatized narrative),或“敘事化的宣道”(narrativized kerygma)。[16]
基督教文化學刊JSCC
本輯學刊出版于2013年春季
[1] Johann Jacob Griesbach, Synopsis evangeliorum Matthaei, Marci et Lucae (Halle, Io. Iac. Curtii, 1776).
[2] 羅念生、水建馥編:《古希臘語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
[3] 對moed一詞的解釋,見Garrett J. Deweese, God and the Nature of Time (Ashgate, 2004), 99-100。下引漢語《圣經》中對譯moed的詞語皆用楷體標出,同時注出《圣經》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的英譯,以資參校。
[4] 有關七十子譯本的翻譯及流傳,參見J. B. 加百爾等:《圣經中的猶太行跡》,梁工等譯,上海:三聯書店,1991年,第178-179頁。
[5] Thayer and Smith, "Greek Lexicon entry for Kairos," The New Testament Greek Lexicon. <http://www.studylight.org/lex/grk/view.cgi?number=2540>.
[6] James Barr, Biblical Words for Time (London: SCM Press, 1969), 154.
[7] 耿占春:《改變世界與改變語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310頁。
[8] 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歷史哲學的神學前提》,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218頁。
[9] John Bright, The Authority of the Old Testament (London: SCM Press, 1967), 138.
[10] 兩圖征引自Oscar Cullmann, Christ and Time: The Primitive Christian Conception of Time and History, trans. Floyd V. Filson (London:SCMPress,1957), 82。
[11] Oscar Cullmann, Christ and Time, 84.
[12] 梁工先生在《福音書敘事的時間形態》一文中也指出福音書敘事“平行疊印著兩種時間”,參見梁工、盧龍光編選:《圣經與文學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281頁。
[13] 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25頁。
[14] Frank Kermode, The Bible: Story and Plot (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 1984), 1.
[15] 顯白的情節(obvious plot)、隱秘的情節(occult plot)之分,參見Frank Kermode, The Bible : Story and Plot。
[16] Paul Ricoeur, Figuring the Sacred: Religion, Narrative and Imagination, ed. Mark I. Wallace, trans. David Pellauer (Minneapolis: Augsburg Fortress, 1995), 183.